灵州帅帐里的青铜漏壶滴到第七十滴水时,李昭的拇指在西夏符牌边缘反复摩挲,血锈硌得指腹生疼。
苏慕烟袖中飘来的沉水香混着帐外马粪味,他却闻见前世图书馆旧书的霉味——那本《西夏战纪》里夹着张泛黄地图,玉门关外汉长城的位置被红笔圈了三次。
报——帐外突然炸响的马蹄声惊得烛火一颤,李昭抬眼正见探马掀帘而入,铠甲上还沾着未干的沙粒,玉门关斥候回报,李元昊的溃军没走贺兰山口,反倒往疏勒河方向去了!
苏慕烟的指尖在腰间情报袋上一紧,那是她藏密信的位置。
李昭却突然笑了,笑得帐中众人脊背发凉——他前世看过李元昊的所有败亡轨迹,这货最擅长的就是诈败诱敌,当年在贺兰山被宋军追得断水七日,不也靠着藏在废弃汉长城的粮窖反杀过?
裴先生。他叩了叩案上的羊皮地图,烛火在玉门关三个字上投下阴影,你说,西夏左右厢军的指挥使,哪个最恨李元昊杀了他儿子?
刚掀帘进来的裴仲堪脚步微顿。
这位身着青衫的谋臣素日总把算盘珠子拨得山响,此刻却先扫了眼苏慕烟袖中若隐若现的符牌,才捻着胡须道:陛下是说野利旺荣?
那老匹夫去年冬月在灵州城亲眼见小儿子被李元昊的狼卫开膛。
李昭将符牌拍在地图上,符牌边缘正好压在汉长城遗址的标记上:传我的令,让玉门关的细作把李元昊中箭身亡的谣言,混在给西夏商队的茶砖里。
再伪造封,说要把王位传给野利旺荣的外孙。他抬眼时,眸中寒芒如刀,我要李元昊还没到玉门关,他的左厢军就先反了。
裴仲堪的瞳孔微微收缩——他跟着李昭三年,头回见陛下用这种借刀杀人的阴招。
可还没等他应下,帐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赵匡胤裹着一身血腥气撞了进来,怀里的太子李恪还缩成个团子,小手指紧紧攥着他的甲片。
陛下,太子说徐...徐大人自缢前,往火盆里扔了半卷密信。赵匡胤单膝跪地,铠甲上的血珠滴在毡毯上,奴才让人扒了灰,只捡着半块西夏文字——他从怀里掏出片焦黑的纸角,和皇后手里的符牌能对上。
李昭接过纸角的手顿了顿。
徐知诰是他当年从杨行密帐下挖来的能臣,怎么会和西夏勾连?
他望着苏慕烟眼底一闪而过的痛楚,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徐知诰跪在他面前说臣愿为陛下守紫微宫时,袖口露出的西夏银饰。
备马。他突然起身,玄色龙袍扫过案上的茶盏,朕要亲征玉门关。
帐外的号角声骤然拔高。
三千精骑在月出时分整队完毕,马蹄铁叩在青石板上的脆响惊飞了檐下的寒鸦。
李昭翻身上那匹乌骓时,苏慕烟突然拽住他的缰绳,腕间的驼骨簪子在月光下泛着青白:黑河这时候水涨,陛下...
当年朕带着八百流民渡淮河时,水比现在急三倍。李昭俯身替她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鬓发,你留在灵州,盯着吐蕃使者。他踢了踢马腹,乌骓长嘶着冲在最前,玄色披风在身后猎猎翻卷,告诉太子,等朕回来,教他认玉门关的星图。
行军到后半夜时,黑河的轰鸣先撞进耳朵。
月光下的河面像条翻涌的银蛇,浪头拍在岸边礁石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最前排士兵的甲叶。
赵匡胤勒住马,喉结动了动:陛下,这水...怕有齐腰深。
李昭没说话。
他翻身下马,解下玄色龙袍递给身后的亲卫,露出里面染血的暗纹铠甲——那是三年前和杨行密大战时留下的痕迹。
寒风吹得他鬓角的碎发乱飞,他却一步跨进河心,冰水立刻漫过膝盖,当年徐温带着三千人渡长江,江里的浪比这高。他回头时,眼里的火比天上的月亮还亮,朕能走,你们就能走。
第一个跟着下河的是赵匡胤。
他的盘龙枪挑着太子的披风顶在头上,溅起的水花打在枪杆上,却把枪尖死死戳向河底。
接着是裴仲堪,青衫下摆浸在水里,手里还攥着那卷伪造的。
最后是三千骑兵,马蹄溅起的水花连成一片,在月光下织成银网。
等李昭踩上对岸的湿沙时,靴底已经冻得没了知觉,可他听见身后传来山呼海啸般的,比任何暖炉都烫。
玉门关外的汉长城在黎明前露出轮廓。
李昭勒住马,望着城墙上斑驳的字,前世史书里的记载突然清晰——这里藏着东汉时留下的二十口暗井,足够三万大军喝三个月。
他转头对裴仲堪笑:把陷马坑挖在东边缓坡,弩阵藏在西边烽火台。
再让两千老弱兵去城下放羊,羊脖子上挂铜铃。
李元昊的骑兵是在午后杀来的。
李昭站在烽火台上,看着对方黑鸦般的旗帜漫过沙丘,嘴角勾起冷笑——那些羊早被惊得满山跑,铜铃声把守军薄弱的消息传得比箭还快。
等西夏骑兵冲进缓坡时,第一声马的惨嘶刺破天空,陷马坑里的尖木刺穿透了马腹,骑兵摔在地上还没爬起来,西边的弩箭已经暴雨般落下。
李元昊是在乱军中被认出来的。
他的西夏王旗虽然倒了,可那身缀满红珊瑚的铠甲太显眼。
李昭拍马冲下烽火台时,玄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的箭搭在弦上,瞄准的不是铠甲,是对方露在护心镜外的左腿。
噗——箭簇入肉的声音比想象中闷。
李元昊摔下马时,红珊瑚滚了一地,像撒了把血珠子。
他捂着腿抬头,正撞进李昭的眼睛——那双眼他在灵州城墙上见过,在黑河对岸见过,现在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像看只被踩住尾巴的狼。
你以为你能改写历史?李元昊的声音带着血沫,当年你截寿州,败杨行密,不过是占了先知的便宜!
李昭翻身下马,玄甲上还沾着西夏兵的血。
他蹲下来,手指捏住李元昊的下巴:你错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割过丝绸,前世史书里没写过玉门关的汉长城,没写过黑河夜渡,也没写过你会栽在自己人手里。他指了指远处——西夏左厢军的旗帜正在倒戈,历史从来不是定数,是我一步一步,用刀,用血,用这三千精骑,写出来的。
押解李元昊的囚车启程时,夕阳把贺兰山染成了血红色。
李昭望着囚车扬起的尘土,突然想起灵州帅帐里那半块焦黑的纸角。
徐知诰...他默念这个名字,喉间泛起苦涩。
当年在寿州城,这人为他熬了三个通宵写《劝农策》,现在却和西夏勾结。
他摸了摸腰间的玉牌,那是苏慕烟今早塞给他的——徐大人的密室在紫微宫西暖阁,臣让人封了。
陛下!西域信使的马蹄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那人身穿缀着孔雀羽毛的长袍,怀里抱着卷画轴,吐蕃赞普再遣使者,愿以公主和亲,献上《西域地图》!
李昭接过画轴时,指尖触到了卷首的金漆——那是吐蕃王室特有的双狮衔珠纹。
他望着信使身后扬起的尘烟,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驼铃。
夜风掀起他的披风,露出腰间悬挂的半块西夏符牌,和袖中那片焦黑的纸角,在暮色中闪着同样的幽光。
回灵州。他翻身上马,乌骓的马蹄溅起火星,让御厨备些热汤,朕要...见见紫微宫的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