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常委会的决议如同巨石投入深潭，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林城官场。
有人振奋，觉得新书记终于要动真格的了；有人惶恐，担心这把火会烧到自己头上；更多的人则在观望，看这位年轻的袁书记，到底能在这盘根错节的泥潭里，搅动出多大的风浪。
县行政审批局的牌子很快挂了起来，就设在县政府大楼一层东侧，原来几个分散的审批科室被整合一空。
宽敞明亮的办事大厅正在紧锣密鼓地装修，巨大的LEd屏上滚动着“一枚印章管审批，一网通办优服务”的标语，崭新的电脑设备一排排摆放着，等待着接入那个象征着透明与效率的省政务云平台。
然而，在技术层面，无形的阻力却顽强地冒了出来。
县信息中心网络管理科科长赵德明，一个四十岁上下、头发稀疏、挺着啤酒肚的男人，是张坤远房表弟的小舅子，也是张坤在技术口上最关键的“自己人”。
此刻，他正坐在自己那间堆满杂物、弥漫着烟味和泡面味的办公室里，对着两台闪烁的电脑屏幕，慢悠悠地敲着键盘。
屏幕上显示的是省政务云平台接入的后台配置界面。
“小刘啊，”赵德明吐了个烟圈，对着旁边一个年轻的技术员懒洋洋地吩咐，“这系统接口文档，你再仔细核对核对，省里要求高，咱们可不能马虎，万一接出问题，那可是要担责任的。慢慢来，不急。”
他特意把“慢慢来”和“担责任”几个字咬得很重。
年轻技术员小刘面露难色：“赵科，文档我核对三遍了，省里信息中心的王工说配置没问题，让我们尽快联调测试，他们那边都准备好了……”
“你懂什么！”赵德明不耐烦地打断他，手指在油腻的键盘上用力敲了敲，“省里是省里，我们是基层！基层情况复杂！那么多历史数据要迁移，老系统要兼容，哪是那么容易的？
出了问题谁兜着？你？还是我？听我的，再仔细检查，确保万无一失！”他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把小刘打发走了。
小刘无奈地离开。赵德明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得意的冷笑。他拿起手机，飞快地发了条信息出去：“坤哥，放心，拖着呢。姓袁的想快？门儿都没有！技术问题，他懂个屁！”
几天过去了，系统对接依然卡在“技术论证”和“数据安全评估”阶段，毫无进展。行政审批局筹备组的人急得团团转，天天往信息中心跑，赵德明要么避而不见，要么就是一堆技术术语把人绕晕，最后归结为“需要时间”、“风险太大”。
袁天很快就收到了汇报。他坐在办公室里，听着筹备组组长焦急的声音，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上。
他没有发火，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知道了。明天上午九点，通知信息中心赵德明科长，到新政务大厅现场办公，解决系统联调问题。所有相关筹备组成员，全部到场。”
第二天上午八点五十分，装修一新的县政务服务中心一楼大厅，灯火通明，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装修材料气味。
巨大的玻璃幕墙将深秋清冷的阳光过滤进来，照亮了光洁如镜的地砖和崭新锃亮的服务柜台。大厅中央，“为人民服务”五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筹备组的人员已经全部到齐，紧张地站在几排崭新的电脑设备旁。
省信息中心远程支持的王工也通过视频会议系统在线等候。气氛有些凝重。
九点整，袁天的身影准时出现在大厅入口。
他没有穿西装外套，只着一件深色衬衫，步履沉稳。
他身后跟着县委办主任和脸色有些发白的县信息中心主任。
赵德明也到了，他故意迟到了几分钟，腋下夹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公文包，脸上带着惯常的那种漫不经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
他扫了一眼大厅里严阵以待的阵仗，心里嗤笑一声，面上却堆起笑容，快步迎向袁天：“袁书记，您看您还亲自来了！这点技术活，交给我们下面人就行……”
袁天没有理会他的客套，径直走到一台已经开机、屏幕亮着的电脑前。屏幕上正是省政务云平台的登录界面。
他指了指屏幕，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寂静的大厅：“赵科长，省里的王工在线等着。现在开始联调测试。你，坐这里操作。”
赵德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好的好的，袁书记。我这就开始。”
他慢吞吞地拉开椅子坐下，放下公文包，故意磨蹭着从包里掏出一个U盘，又拿出一个记录本，翻找着什么。
“系统配置都按省里要求完成了吗？”袁天站在他侧后方，淡淡地问。
“呃…这个…”赵德明支吾着，手指在键盘上装模作样地敲了几下，“大部分都好了，就是…就是还有几个安全策略参数，需要再谨慎核对一下，毕竟数据迁移安全第一嘛…”
“安全策略？”袁天微微俯身，目光锐利地扫过赵德明面前的键盘和屏幕，“省信息中心三天前就发来了最终确认函，所有配置参数均已审核通过，并明确告知系统处于随时可联调状态。王工，”他抬头看向墙上的视频画面，“是不是这样？”
视频里的王工立刻回答：“是的，袁书记！所有配置三天前就确认无误了！我们这边端口一直开放着，就等林城县这边发起联调请求！”
赵德明的额头瞬间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放在键盘上的手指有些僵硬。
袁天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赵德明放在键盘右侧的手掌下。
那里，靠近回车键的位置，散落着几片小小的、黄褐色的瓜子壳，在黑色的键盘上异常显眼。
整个大厅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袁天和赵德明身上。
袁天伸出手指，没有碰键盘，只是虚虚地点了点那几片瓜子壳的位置。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带着冰碴子，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赵德明的心上：
“赵科长，看来你这几天工作确实很‘忙’啊。忙着‘技术论证’，忙着‘安全评估’？省里确认无误的系统，你论证了三天，评估了三天，就论证评估出这几片瓜子壳？”
他顿了顿，目光如冰冷的探照灯，直刺赵德明瞬间惨白的脸：
“告诉我，你键盘上落的，到底是瓜子壳，还是你的胆子？”
“啪嗒！”赵德明腋下夹着的黑色公文包滑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他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猛地一软，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双手死死抓住桌沿才勉强稳住。
那张油腻的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和无法抑制的惊恐。豆大的汗珠从他稀疏的鬓角和额头上争先恐后地涌出来，顺着肥厚的脸颊往下淌。
他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双平日里透着精明和傲慢的小眼睛，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涣散地盯着键盘上那几片刺眼的瓜子壳，仿佛那是他命运的判决书。
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被这声响动打破，随即又被更深的寂静淹没。
筹备组的人屏住了呼吸，省信息中心王工在视频里也愕然地瞪大了眼睛。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将“为人民服务”五个鎏金大字映照得光芒万丈，那光芒冷冽而威严，仿佛能涤荡一切尘埃与阴暗。
袁天站直身体，不再看瘫软如泥的赵德明一眼。
他转向脸色煞白、浑身筛糠般发抖的县信息中心主任，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大厅里：
“立刻换人！今天中午十二点前，系统必须完成联调测试！耽误一分钟，你这个主任，就不用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