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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狼之药被灌下去的当夜,宸王府寝殿内便起了骇人的变化。
原本终日昏沉、蜷缩一隅的萧璟,如同被投入炼狱的薪柴,骤然爆发出惊人的能量。他不再安静,开始在锁链允许的范围内疯狂地挣扎、嘶吼。玄铁镣铐与金柱碰撞,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巨响,在死寂的夜里传得极远。
他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起,浑身滚烫,力气大得惊人,两三个内侍都无法将其按住。他时而厉声咒骂,字字泣血,矛头直指萧琰;时而又像是陷入极大的恐惧,呜咽着蜷缩发抖,含糊地喊着些破碎的词语,似是“母妃”,又似是“皇兄……别过来……”。
汗水浸透了他的单衣,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更显出形销骨立的可怜。他反复挣扎,腕间脚踝被镣铐磨得皮开肉绽,鲜血混着汗水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留下斑驳的痕迹。
太医们被急召而来,看到这般景象,皆是心惊肉跳。脉象洪大奔涌,却又浮散无根,分明是元气被药物强行激发、行将溃散的征兆!
“陛下!殿下邪火攻心,神魂激荡,若再不止住,恐有……油尽灯枯之危啊!”院判跪地陈情,声音发颤。
萧琰立于殿外,隔门听着里面传来的、不似人声的嘶吼与锁链的悲鸣,脸上如同覆了一层寒霜。他能想象出里面是何等惨烈的景象。
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璟儿?用这种自毁的方式,来证明你的“疯”,或者说,来掩盖你最后的清醒?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下令用药压制。
殿内的喧嚣持续了半夜,直到天色将明,那嘶吼声才渐渐低弱下去,化为断断续续的、痛苦的呻吟。内侍出来禀报,殿下力竭,似是昏厥过去了。
萧琰这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用安神针,让他睡下。伤口处理干净。”
他转身离开,背影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有些僵硬。
当萧璟再次醒来时,已是次日黄昏。剧烈的挣扎耗尽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精力,也带走了那虎狼之药强行激发的虚火。他躺在床榻上,连抬动手指都觉得费力,身体像是被拆散重组过一般,无处不痛,尤其是手腕脚踝处,传来阵阵钝痛与清凉药膏的触感。
殿内已被收拾过,血迹擦拭干净,燃着宁神的熏香。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死寂。
但他知道,不一样了。
他微微偏过头,看向自己缠着细白纱布的手腕,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空茫或狂乱,而是沉淀下一种死水般的、却异常清晰的冰冷。
萧琰,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想要的?一具真正意义上、连挣扎都无力的行尸走肉?
他缓缓闭上眼,感受着体内那被透支后的、巨大的空虚与疲惫。那碗药,如同一次酷刑,烧掉了他最后一点伪装的力气,却也像一场大火,烧尽了迷障,让他看清了自己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路。
不再需要联络旧部。
不再需要传递消息。
甚至不再需要具体的谋划。
我,就是武器。
他再次睁开眼时,目光落在了那根禁锢着他的、冰冷的蟠龙金柱上。那上面,除了锁链,还雕刻着繁复的皇家纹饰,象征着天璇的荣耀与萧琰的权威。
他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手,伸向金柱。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坚硬的浮雕,然后,用指甲,在那光洁的表面上,极其细微地,划了一下。
“刺啦——”
一声轻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噪音。
他没有停下,就用那点微弱的力气,一遍,又一遍,在那象征皇权的图腾上,留下杂乱无章、却又带着某种固执意味的划痕。
像是在亵渎。
像是在宣告。
更像是在……铭刻。
铭刻他的恨,他的存在,他这被囚禁的、却永不屈服的灵魂。
当影卫将这一细节禀报给萧琰时,萧琰正在用晚膳。他听着描述,夹菜的银箸在空中停顿了一瞬。
“由他去。”他最终只是淡淡说了三个字,继续用餐,仿佛那不过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然而,当夜,御书房的灯火,亮至天明。
萧琰面前,摊开着所有关于萧璟“疯癫”后的记录,从最初的嘶吼挣扎,到后来的喃喃自语,再到如今这无声的、在金柱上留下划痕的行为。
他看得无比仔细,试图从这些看似混乱破碎的表象下,找出那一丝可能存在的、属于清醒的脉络。
你真的……疯了吗?
还是说,这疯癫本身,就是你最后的战场?
萧琰闭上眼,揉了揉眉心,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这种疲惫并非来自政务,而是来自这场与至亲之人之间,似乎永无止境、且不断滑向更黑暗深渊的互相折磨。
他想起幼时,那个粉雕玉琢的孩子,会牵着他的衣角,软软地叫他“皇兄”。是什么,让他们走到了如今这一步?是他登基后的猜忌?是萧璟永不满足的野心与嫉妒?还是这皇家与生俱来的、无法摆脱的诅咒?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从他决定囚禁萧璟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再也回不去了。
既然如此……
萧琰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冰封的决绝。
那便走下去吧。
无论你是真疯,还是假癫。
无论你是在亵渎,还是在铭刻。
朕都会在这里,看着你。
直到你我之中,有一人……彻底燃成灰烬。
他提起朱笔,在一份关于边境军屯的奏章上,落下了一个沉稳的“准”字。
夜色深沉,吞噬了所有的光与声,唯有那被锁于金柱旁的灵魂,在无人可见的黑暗中,用微弱的力气,继续着他无声的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