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州市的晨雾尚未散尽，王石安已站在向阳县人民医院门口。
征兵体检站设在老住院部三楼，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汗液混合的气味。
一群与他年纪相仿的青年正排成长队，大多光着膀子，露出或精壮或瘦弱的脊背，空气中交织着兴奋与紧张的低声议论。
王石安静静排在队尾，攥着武装部发的《应征公民体格检查表》。
表格上需要填写的家庭信息栏让他笔尖顿了顿，父母工作单位及职业一栏，他最终写下；家庭主要社会关系一栏，他犹豫片刻，只填了弟弟王望祖的名字，在后工整写下技校学生。
内科诊室里，老军医的听诊器冰凉地贴上他胸膛。
心跳过快。军医抬眼看他，紧张？
王石安深吸一口气：有点。
参军不是儿戏，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军医边写边念叨，下一个！
外科检查时，教官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个青年身体的每个细节。
当目光落到王石安锁骨下那道浅疤时顿了顿：这怎么来的？
小时候砍柴摔的。王石安平静回答。教官点点头，没再多问。
视力检查他轻松通过，但嗅觉测试时，当教官递来三个标着的瓶子要他辨认，他愣了片刻，这些味道让他瞬间想起弟弟工装上那股洗不掉的机油味，以及钢厂废水池旁刺鼻的气味。
他准确辨出，教官难得露出赞许神色：不错，像个能干机械兵的。
最后一项是心理检测。在一间安静的教室里，他面对电脑完成了一套复杂的测评题，题目从是否常感焦虑对服从命令的看法。
他答得认真，每当遇到是否觉得有人对你不公是否常回想过去挫折这类题时，指尖总会微微停顿，最终都选择了。
体检通过后，真正的考验才刚开始。武装部会议室里，负责政审的是一位面容严肃的周姓科长，肩章上的两杠三星显露出他的资历。
王石安同学，周科长翻看着他的材料，你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省城大学的高材生，为什么选择中断学业参军？
王石安坐得笔直：报告首长，我想接受锻炼，也为减轻家庭负担。
周科长点点头，目光却突然锐利起来：你弟弟王望祖，在技校学数控？最近县里扫黑行动牵扯到几个技校生团伙，其中有个叫的，你弟弟和他有过来往吗？
空气骤然凝固。
王石安感到后背渗出细汗，但他迎上周科长的目光：我弟弟以前不懂事，结交过不良朋友，但早就断了联系。他现在一心学技术，获得过省数控大赛二等奖。
他从包里取出弟弟的获奖证书复印件，这是他离家前特意带上的。
周科长仔细看了证书，神色稍缓：家庭环境很重要。我们会去你们村实地走访调查。他合上文件夹，你先回去等通知吧。
王石安回到村里时，发现征兵政审的消息早已传开。几个武装部干部和派出所民警正在村里走访，这让原本平静的小山村泛起了涟漪。
听说了吗？石安要去当兵，政审的在查他家呢！
望祖那孩子以前是混，但现在学好了吧？
王家不容易啊，可别因为小的耽误了大的前途...
王石安低头快步走过议论的人群，却在村口老槐树下被赵寡妇拦住，她是村里有名的长舌妇，丈夫早年因盗窃入狱。
石安啊，她故作关切地压低声音，政审的人去你家了，正在问你弟弟的事呢！要我说啊，你不如跟武装部说说，跟你弟弟划清界限算了，反正你们也不是亲兄弟...
王石安猛地抬头，眼神冷得让赵寡妇下意识后退半步：赵婶，王望祖是我弟弟，永远都是。说完转身就走，留下赵寡妇尴尬地站在原地。
回到家院门口，他听见屋里传来谈话声。透过门缝，他看到武装部周科长和村干部正坐在堂屋，父亲王老实佝偻着背坐在小板凳上，双手紧张地搓着膝盖。
王大叔，您别紧张，周科长的声音传来，就是例行了解情况。您家望祖最近表现怎么样？
王老实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娃...娃学好了，在技校用功，拿奖状了...他从抽屉里小心翼翼地取出王望祖寄回来的数控比赛获奖证书，双手微微发抖地递过去。
李秀莲站在灶房门口，双手紧张地绞着围裙，眼圈通红。
当周科长问及家庭经济状况时，她突然激动起来：首长，我家虽然穷，但孩子都是好孩子！望祖以前是犯过错，但他改了，真的改了！石安更是从小懂事，学习刻苦...您千万别因为小的耽误大的啊...
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周科长安抚道：大娘您放心，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青年，政审会全面考察的。
深夜，王石安难以入眠，起身到院中打水，却见父亲独自蹲在老槐树下抽旱烟，烟头一明一灭。
他轻声唤道，给您添麻烦了。
王老实没回头，良久才哑声说：望祖...也是我儿子。这句话像石头投入寂静的夜，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