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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元年的初雪,为四爷府披上了一层素白。

雪片如絮,悄无声息地覆盖了亭台楼阁、飞檐翘角,将昔日雍亲王府、如今的怡亲王府,妆点得肃穆而宁静。回廊下的石阶早已被扫洒太监清理干净,但空气中弥漫的凛冽寒气,依旧能将人呼出的每一口气瞬间凝成白雾。

苏晚晚抱着沉甸甸的药箱,踏着青石板路,穿过一道又一道月洞门。药箱里装着的是她近日整理的一些珍稀药材和医案,胤祥王爷有旧疾在身,虽经她调理已大有好转,但每逢天气骤变,仍需格外留意。自半月多前,雍正皇帝一纸密令,将她从波谲云诡的宫廷暂时安置到这相对安稳的怡亲王府“避风头”,她的日子便主要围绕着这位位高权重却待她颇为宽和的王爷的健康打转。

然而,这府邸的平静,终究只是表象。京城乃至整个大清朝的暗流,从未停止涌动。她手腕上那枚梅花形状的胎记,似乎也在提醒着她,她苏晚晚,苏州名医苏淮安之女,身上还背负着与“金兰会”千丝万缕的联系,绝非一个普通医官那么简单。

“苏医官,王爷有请。” 一个小太监躬身立在回廊尽头,声音细弱,却打破了雪后的寂静。

苏晚晚敛衽回礼:“有劳公公带路。”

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严冬的寒意。怡亲王胤祥并未坐在主位,而是站在一幅巨大的西北舆图前,眉头紧锁。他身姿依旧挺拔,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疲惫与忧虑。几位心腹幕僚垂手侍立在一旁,气氛凝重。见苏晚晚进来,胤祥挥了挥手,幕僚们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并轻轻掩上了房门。

“晚晚,你来了。”胤祥转过身,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走到书案前,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指尖在信纸上轻轻敲击着,显然内心极不平静。

“王爷,可是西北军务有变?”苏晚晚放下药箱,轻声问道。她虽不直接参与政事,但身处王府,又得胤祥信任,对一些朝局动态也有所耳闻。最大的隐患,莫过于那位功高震主、日渐骄纵的抚远大将军、川陕总督——年羹尧。

胤祥将密信递给苏晚晚,示意她自己看。“年羹尧在西北,越发不像话了。结党营私,排除异己,这上面是他近日在军中安插的亲信名单,有些甚至已经伸到了京畿要职。”

苏晚晚展开密信,目光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人名和官职,心中不由一震。名单上赫然列着几位朝中重臣的子侄,甚至还有几位看似闲散却与宗室关系密切的远支皇亲。年羹尧的势力网络,竟已庞大至此?这已不仅仅是边将揽权,分明是有了窥伺中枢的野心。

“陛下可知此事?”苏晚晚合上名单,递还给胤祥。

“皇兄自然知晓一二,但此名单所载,只怕比皇兄所知更为详尽、也更触目惊心。”胤祥将密信凑近烛火,火焰瞬间吞噬了纸张,化作一缕青烟。“年羹尧仗着平定罗卜藏丹津的功劳,日渐跋扈,奏折中言语多有僭越不敬之处。皇兄……已是隐忍多时。”

苏晚晚沉默不语。雍正皇帝心思深沉,手段凌厉,登基之初便以铁腕整顿吏治,对年羹尧这等骄兵悍将,绝不会长久容忍。这名单,或许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的引信。

胤祥压低了声音,目光锐利地看向苏晚晚:“晚晚,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王爷请讲。”

“年妃近日频频召太医诊脉,且翊坤宫近侍口风甚严。我怀疑……她可能有了身孕。”

苏晚晚心中咯噔一下。年妃年氏,是年羹尧的亲妹妹,如今后宫中最得雍正宠爱的妃子。若她此时诞下皇子,年家便是名副其实的外戚,年羹尧的气焰必将更加嚣张,甚至可能借机要求更大的权柄,乃至干预立储。这无疑是给本就紧张的朝局,又添了一把干柴。

“王爷要奴婢做什么?”苏晚晚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手心已微微沁出冷汗。卷入后宫嫔妃是否有孕这样的事情,无异于踏入了最危险、最敏感的漩涡中心,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之祸。

“三日后是太后寿辰,宫中设宴,年妃必会出席。我已安排妥当,届时你以随行医女的身份入宫。”胤祥的目光深邃,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需要找机会确认年妃是否真的有孕,若能探知更多细节,诸如孕期几何、胎象如何,则更好。此事关系重大,关乎朝廷安稳,务必小心谨慎。”

回到住处,苏晚晚心绪不宁。 窗外,雪又开始零星飘落,覆盖了方才扫出的路径。她坐在窗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窗棂。确认年妃有孕,这个任务听起来简单,实则凶险万分。年妃身边必定守卫森严,自己一个“暂避风头”的前太医院院判,如何能近身?即便近身,又如何能不着痕迹地确认?更重要的是,一旦被年妃或其党羽察觉,自己立刻就会成为靶子,甚至可能牵连怡亲王。

正沉思间,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在院中响起。苏晚晚警觉地抬头,透过窗纸,看到一个修长的身影映在廊下。

“苏医官可在?听闻医官近日研读医典至深夜,在下偶得一壶上好的明前龙井,或可提神醒脑。”来人声音温和,带着书卷气的儒雅。

苏晚晚起身开门,门外站着的是王府的教书先生文若明。此人约莫三十上下年纪,面容清癯,气质温文,是胤祥颇为倚重的幕僚之一,平日主要负责教导王府的几位小阿哥,也时常参与机要议政。他穿着一袭青灰色棉袍,外罩同色鹤氅,手中果然提着一个精致的紫砂茶壶。

“文先生有心了。”苏晚晚侧身将他让进屋内,“不过是些医书上的疑难,劳先生挂念。”

文若明将茶壶放在小几上,自顾自地斟了两杯茶,茶香顿时氤氲满室。他轻抿一口,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苏晚晚略显凝重的面色,轻笑道:“苏医官何必瞒我。可是为三日后太后寿辰,需随驾入宫之事烦心?”

苏晚晚心中猛地一凛。太后寿辰随行之事,是胤祥刚刚才交代的机密,文若明如何得知?是王爷对他全然信任,无需隐瞒,还是此人消息灵通至此?她面上不动声色,接过茶杯,指尖却微微收紧:“文先生消息灵通。只是随行侍奉,乃分内之事,何来烦心一说。”

文若明放下茶杯,唇边笑意不减,眼中却多了几分了然之色:“苏医官过谦了。王爷既在此时安排您随行,必有其深意。年妃娘娘圣眷正浓,其安危牵动圣心,医官责任重大啊。”他顿了顿,观察着苏晚晚的神色,继续道:“在下不才,或可助医官一臂之力。”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递到苏晚晚面前:“这是年妃娘娘所居承乾宫内,主要宫女、太监的人员名单,以及他们平日值守的规律习性。上面还标注了哪些是年大将军从府中带出的老人,哪些可能与宫外联系密切。苏医官入宫后,或能有所用处。”

苏晚晚接过册子,指尖触到微凉的纸张,心中惊疑更甚。册子上的字迹清秀工整,记录极为详尽,不仅有人名职务,连每个人的籍贯、入宫年限、性格特点、与各宫往来情况都一一在列,甚至用朱笔细心地标注出了疑似年家眼线之人。这份东西,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搜集整理而成。文若明一个王府教书先生,为何会对年妃宫中了如指掌?他主动献上此物,目的何在?

“文先生为何……对此事如此上心?”苏晚晚抬起眼,直视着文若明,试图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

文若明迎着她的目光,神色坦然,甚至带着几分忧国忧民的郑重:“年家势大,已非社稷之福。年大将军在西北之行径,苏医官想必亦有耳闻。若后宫再添皇子,外戚权重,恐非朝廷之幸。王爷一心为国,殚精竭虑,我等身为幕僚,自当竭尽所能,为王爷分忧,为朝廷除弊。”他言辞恳切,听起来合情合理,滴水不漏。

苏晚晚垂下眼帘,摩挲着手中的册子:“先生高义,晚晚佩服。只是此事凶险,先生亦需谨慎。”

“多谢苏医官关心。”文若明微微一笑,“在下人微言轻,不过尽些绵薄之力。医官身负重任,才更需小心。宫中步步惊心,切记,有时眼见未必为实,耳听未必为虚,需得用心分辨。”

送走文若明,苏晚晚看着那本小册子,心情愈发沉重。文若明的话似乎无可挑剔,但他出现的时间、拿出的东西,都太过巧合,反而让她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这潭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

三日后,太后寿辰。 紫禁城内一派喜庆气象,朱墙金瓦在冬日暖阳下熠熠生辉,各色旌旗迎风招展,百官身着朝服,按品级列队入宫朝贺。苏晚晚换上一身低调的青色医女服饰,发髻挽得一丝不苟,低眉顺眼地跟在几位品级较高的命妇身后,随着人流缓缓步入宫闱。

坤宁宫内,香气馥郁,暖意融融。王公大臣、后宫妃嫔齐聚一堂,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太后端坐主位,雍正面带微笑陪坐一旁,但苏晚晚敏锐地察觉到,皇帝的笑容并未真正抵达眼底,那深邃的目光中,依旧藏着惯有的冷峻与审视。

年妃果然盛装出席。她身着正红色的吉服,头戴点翠钿子,珠环翠绕,容光焕发,比之以往更多了几分娇艳与……不易察觉的慵懒。她坐在雍正下首不远的位置,与其他妃嫔谈笑时,手会不自觉地轻轻抚摸着小腹,眉梢眼角流露出的满足与得意,难以完全掩饰。苏晚晚借着添茶递水的机会,悄悄观察了几次,心中已基本确定,年妃确有孕相,且孕期应在三月左右,胎象看似平稳。

宴至中途,丝竹喧闹之时,年妃突然以袖掩口,发出几声干呕,面色瞬间变得苍白。身旁的宫女连忙上前搀扶,送上清水帕子。这一动静立刻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太后关切地询问道:“年妃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年妃在宫女的搀扶下起身,娇怯怯地向太后和皇帝行了一礼,脸上飞起两抹红晕,声音带着几分羞涩与喜悦:“回太后、皇上,臣妾近日总是如此,精神也有些短乏。前两日太医诊脉,说……说似是喜脉。只因未满三月,胎气未稳,故不敢张扬,本想待稳定后再禀告太后和皇上,不想今日竟御前失仪,请太后、皇上恕罪。”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旋即,道贺之声四起。太后大喜过望,连声道“好”,当即赏赐了年妃无数珍宝锦缎。雍正也露出了笑容,亲自扶年妃坐下,温言安抚了几句。

然而,苏晚晚却注意到,在年妃说出“喜脉”二字时,她的目光极快地向坐在对面勋贵席上的隆科多瞟了一眼。那一眼极其短暂,几乎难以捕捉,但苏晚晚看得分明,那其中包含的,绝非简单的禀报,更像是一种……默契的确认?而隆科多,这位雍正的重臣、舅舅,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贺笑容,指尖却在不经意间,轻轻敲击了一下桌面。

宴会结束后,命妇们依次退场。苏晚晚借口有位年长的命妇略有不适,需稍作诊视,落在了后面。她趁众人不注意,悄悄绕回年妃方才坐过的席位附近,假意整理药箱,目光迅速扫过地面。在铺着明黄锦缎的座椅下方,她发现了一方被遗落的、质地精良的丝帕。

她迅速用指尖将帕子勾起,藏入袖中。回到王府为她准备的临时歇脚处,她立刻取出帕子仔细查看。帕角绣着精致的岁寒三友图案,是宫内妃嫔常用样式。帕子上沾着些许深褐色的药渍,还残留着一股极淡的、混合着苦味和异香的气息。

她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和试毒用具,小心地刮下一点药渍,仔细检验。果然是保胎药常用的几味药材,但其中却混杂着一丝极其微量的麝香气息!麝香活血通经,对孕妇乃是禁忌,即便量少,长期接触也可能导致胎动不安,甚至小产。是谁?竟敢在年妃的保胎药中做如此手脚?

“果然有诈。” 当苏晚晚将发现告知文若明时(她思虑再三,觉得此事仍需借助文若明对宫闱的了解),文若明仔细查看了帕子上的药渍后,得出了与她一致的结论。“年妃确实有孕不假,但看来,是有人在她的保胎药中做了手脚。分量极轻,似是而非,若非苏医官心细如发,寻常太医只怕也验不出来。”

苏晚晚心惊肉跳:“是谁如此大胆,要害年妃的胎儿?是皇后的手段?还是其他妃嫔?”后宫争斗,子嗣往往是首要目标。

文若明却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顿了顿,才缓缓道:“或许是年家的政敌,但或许……是年家自己。”

“自己?”苏晚晚愕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正是。”文若明压低声音,分析道,“苏医官请想,若年妃此刻平安生下皇子,年家固然一时风头无两,得尽好处,但也必将成为众矢之的,引来陛下更深的忌惮和其他皇族、朝臣的合力攻讦。可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福兮祸之所伏。”

他顿了顿,观察着苏晚晚的反应,继续道:“但若此时,年妃的胎儿‘不幸’小产,而所有证据都指向是某位位高权重者(比如皇后,或与年家不睦的宗室)所为。那么,年家便可借此机会,以苦主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发动反击,清除政敌,博取陛下和太后的同情,反而能进一步巩固地位。这苦肉计,虽牺牲一个未成形的胎儿,却能换来更大的政治利益。对某些人来说,这买卖,划算得很。”

苏晚晚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这宫廷中的算计,竟能狠毒至此!利用亲生骨肉作为筹码,进行如此冷血的政治博弈!若真如文若明所料,那年羹尧和年妃的心机与狠辣,实在令人胆寒。而文若明能如此清晰地洞悉这种可能性,其心思之缜密、对人性之洞察,也让她感到恐惧。

次日,她将宴会所见及帕子药渍的发现禀报了胤祥。 胤祥听罢,沉默了良久,书房内只闻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他负手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又开始飘落的雪花,背影显得格外凝重。

“此事,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他最终转过身,脸上是化不开的忧色,“年妃有孕的消息已经传开,各方势力都在暗中动作。隆科多近日与年家人走动频繁,八哥那边的人也似乎有些异动。晚晚,我要你继续留意年妃的动向,特别是她用药和饮食的安全,但切记,保护自身安全为第一要务。你现在是医官,不是密探,莫要轻易涉险。”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管家急促的脚步声和低声禀报:“王爷,宫中来旨,宣苏医官即刻入宫见驾!”

胤祥与苏晚晚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凝重。这个时候,皇帝突然宣召,所为何事?

养心殿内,气氛压抑。 雍正皇帝坐在御案之后,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御案上散落着几份奏折,他见苏晚晚进来行礼,并未立刻叫起,而是拿起其中一份奏折,重重地摔在案上。

“苏晚晚,你来看看这个!”雍正的声音冰冷,带着压抑的怒气,“年羹尧八百里加急递来的折子,说他妹妹年妃有孕,他身为兄长,忧心如焚,请求朕准他回京探望,以尽骨肉之情!你以为如何?”

苏晚晚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心头剧震。年羹尧此举,简直是赤裸裸的试探,甚至可视为威胁。西北大将无诏不得擅离防区,这是铁律。他竟敢以妹妹有孕为由,要求回京?这分明是借机试探皇帝对他的容忍底线,甚至是以西北军务为筹码,向皇帝施压。

“陛下,奴婢人微言轻,不敢妄议朝政。”苏晚晚深深俯首。

“朕要你说!”雍正厉声道,目光如刀锋般刮过苏晚晚的头顶,“朕恕你无罪!”

苏晚晚深吸一口气,知道无法回避。她必须谨言慎行,既要表明立场,又不能过度刺激皇帝。“回陛下,年大将军镇守西北,责任重大,关乎边疆安稳。若因私废公,擅离职守,恐非国家之福,亦非人臣之道。且陛下对年妃娘娘关爱有加,宫中太医皆乃国手,定能保娘娘凤体安康,龙胎无恙。年大将军远在西北,实应恪尽职守,以报皇恩。”

雍正闻言,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好个‘因私废公’!好个‘恪尽职守’!那你可知,年羹尧在这奏折中还写了什么?他暗示朕,若不准他回京,西北将士思乡情切,恐军心不稳!”

这是毫不掩饰的威胁!苏晚晚心中巨震,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年羹尧竟敢如此猖狂!他这是在玩火,而且是把整个年家都架在火上烤!

“陛下圣明,自有决断。年大将军或只是一时情急,言语欠妥……”苏晚晚只能尽力圆场。

雍正凝视她片刻,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肺腑。突然,他话锋一转,语气不容置疑:“罢了。年妃既然有孕,乃社稷之喜,需要绝对可靠的太医悉心照料。苏晚晚,你医术精湛,朕信得过。即日起,你恢复太医院院判之职,专门负责年妃这一胎的平安。一应诊视用药,皆由你亲自掌管,不得有误!”

苏晚晚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撞上雍正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睛。这……这岂不是要将她直接推到风口浪尖,卷入漩涡的最中心?年妃及其背后势力对她必然充满戒心,而其他觊觎此位或想从中作梗的人,也会将她视为眼中钉。这根本是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

“陛下!奴婢才疏学浅,且离宫日久,恐难当此重任,有负圣恩……”苏晚晚急忙叩首,试图推辞。

“这是圣旨!”雍正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记住,苏晚晚,年妃和她腹中的龙胎,必须万无一失,平安降生。若有半点差池,朕唯你是问!”

退出养心殿,苏晚晚只觉得脚步虚浮,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皇命难违,她已被牢牢地绑在了年妃这艘船上,无论前方是风平浪静还是惊涛骇浪,她都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皇上明知年家的威胁,为何还要将她这个看似与年家并无瓜葛(甚至可能因怡亲王关系而被年家忌惮)的人,放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是真心信任她的医术,还是……另有深意?是利用她来制衡年家,还是将她作为棋子,投石问路?

心乱如麻之际,一个熟悉而略带油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苏院判请留步。恭喜苏院判官复原职,可喜可贺啊!”

苏晚晚停下脚步,缓缓转身。来人正是内大臣、吏部尚书、步军统领隆科多。他身着仙鹤补服,面带笑容,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审视和算计。

“隆大人。”苏晚晚垂首敛目,恭敬行礼。

隆科多踱步上前,笑道:“年娘娘这一胎,乃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一桩大喜事,如今托付给苏院判,可见陛下对苏院判的信任。有苏院判这等神医圣手保驾护航,本官也就放心了。”

苏晚晚心中警铃大作,语气愈发谦卑:“隆大人言重了。奴婢定当竭尽全力,恪尽职守,不负陛下重托,不负娘娘凤体。”

“有苏院判这句话,本官就放心了。”隆科多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目光在苏晚晚脸上转了一圈,忽然压低了声音,仿佛闲话家常般说道:“说来也是巧了。昨日,九门提督衙门在城南抓获了几个形迹可疑之人,严加审讯之下,竟发现是前明余孽,似乎还与一个叫什么‘金兰会’的逆党组织有些关联。”

苏晚晚心中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呼吸都为之一滞。她强自镇定,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与茫然:“金兰会?奴婢久在深宫,对外间之事不甚了解……”

隆科多仿佛没听见她的辩解,自顾自地从袖中取出一枚木符,在苏晚晚眼前晃了晃。那木符材质普通,雕刻粗糙,却让苏晚晚瞳孔骤缩——正是金兰会用以确认身份的信物!虽然样式普通,但某些细节,只有会中核心成员才知晓!

“这信物,苏院判可认得?”隆科多慢悠悠地问道,目光如鹰隼般锁定着苏晚晚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

苏晚晚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隆科多的目光,声音带着一丝被无故怀疑的委屈和惊惶:“隆大人,此物奴婢从未见过。不知大人何意?”

隆科多嘿嘿冷笑了两声:“那几人招供,说他们曾与苏州名医苏淮安之女,也就是苏院判你,有过接触,并指认你乃是金兰会中的重要成员。苏院判对此,作何解释啊?”

果然是冲着她来的!隆科多这是在明目张胆地要挟她!他并未将此事直接捅到皇帝面前,而是私下与她摊牌,其目的不言而喻——就是要她乖乖听话,成为他在年妃身边的眼线,甚至可能要在适当的时机,对年妃的胎儿做些什么。

苏晚晚背后冷汗涔涔,但心知此刻绝不能示弱。她挺直了脊背,语气变得坚定:“隆大人既有人证物证,何不即刻禀明皇上,依法处置?奴婢清者自清,相信陛下圣明,定会还奴婢一个公道!”她这是在赌,赌隆科多暂时还不想把事情闹大,这枚棋子他还想留着用。

果然,隆科多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只是那笑声中毫无暖意:“苏院判误会了!本官岂是那等听风就是雨之人?不过是恰巧听闻,想着苏院判如今身负要职,提醒一句罢了。在这深宫之中,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要好,你说是不是?年娘娘这一胎,关乎国本,还望苏院判……多多费心才是啊!”他将“多多费心”四个字咬得极重,充满了暗示。

说完,他不再多看苏晚晚一眼,拂了拂衣袖,扬长而去。

回到怡亲王府,苏晚晚立即求见胤祥,将养心殿面圣以及遭遇隆科多威胁之事,尽数禀报,未有丝毫隐瞒。

胤祥听罢,面色凝重得如同窗外的阴霾天空。他在书房内踱步良久,方才停下,长叹一声:“隆科多这是要借刀杀人,一石二鸟之计。他既想掌控年妃胎儿的动向,又想将你牢牢捏在手里。若年妃胎儿最终有失,他便可顺势将罪名推到你身上,甚至牵连于我,说是我们因忌惮年家而下手。届时,他既能打击年家气焰,又能除掉我们,可谓一举两得。”

“王爷,奴婢如今进退维谷,该如何是好?”苏晚晚感到一阵无力。皇命、年家的威胁、隆科多的挟制、还有那不知是敌是友的文若明……她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四处都是陷阱。

胤祥沉吟片刻,目光逐渐变得坚定:“为今之计,看似凶险,实则也有一线生机。隆科多要你保胎,皇兄也要你保胎,至少在明面上,他们的目标暂时是一致的。那么,你就顺着他们的意,竭尽全力,确保年妃平安生产。只要孩子顺利降生,隆科多暂时就找不到借口发难。而我们,则能争取到宝贵的时间。”

他走到书案前,取出一块温润通透、刻有蟠龙纹样的玉佩,递给苏晚晚:“这是我府中的信物,见玉佩如见我。你在宫中,孤身一人,难免力有不逮。若有紧急情况,或是发现任何异常,可持此玉佩去找太医院使张仲景张大人。他是我的人,绝对可信,会尽力助你。”

握着微凉的玉佩,苏晚晚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这危机四伏的时刻,胤祥的信任和支持,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奴婢明白了。定不负王爷所托。”

重归太医院,苏晚晚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院判的官服穿在身上,却感觉有千斤重。年妃对她的到来,果然充满了戒备和敌意。每次诊脉,都必须先由她的贴身宫女用银针试毒,并由心腹太监尝药,确认无误后,才肯让苏晚晚近身。太医院中,亦有不少人对她这个“空降”的院判侧目而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同僚的疏远、嫉妒,以及某些人暗中窥探的目光。她知道,这其中必有年家的眼线,也有隆科多或其他势力安插的人手。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无数双眼睛的监视之下。

这日,她正在药房内仔细核对给年妃准备的安胎药方,亲自挑选药材。太医院使张仲景,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慈祥的老太医,借口巡查药库,踱步到她身边。

“苏院判真是亲力亲为。”张仲景看似随意地翻看着旁边的药材登记册,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不过,有些药材,存放日久,难免会被虫蛀鼠咬,或是……被不干净的东西沾染。院判还需再仔细查验才是。”说着,他手指在册子的某一栏上似是不经意地点了一下。

苏晚晚心中一动,顺着他的指引,重新检查那几味关键的安胎药材。她拿起一块看似无恙的当归,凑近鼻尖仔细闻了闻,又用小铡刀切开一点观察断面。果然!在药材的缝隙深处,夹杂着些许极其细微的、颜色与当归本身极为接近的红色碎末!她用手指沾起一点,放在舌尖尝了尝,一股淡淡的涩味散开——是红花!虽然量极少,混杂在药性强烈的当归中几乎难以察觉,但若长期服用,对孕妇的胎儿绝对是致命的隐患!

“可知是何人所为?”苏晚晚强压下心中的惊怒,低声问道。

张仲景微微摇头,依旧翻看着册子,面色如常:“对方手法极为高明,若非老夫偶然发现药柜缝隙有异色粉末,起了疑心,仔细排查,根本察觉不了。此人深谙药性,且对太医院流程十分熟悉。”

苏晚晚思忖片刻,心中有了计较。她不动声色地将那些被掺了红花的药材单独挑出来,表面上依旧按照原方配药,记录在案。但在傍晚亲自煎药时,她却悄悄将药罐带入了单独的小间,利用张仲景提供的、绝对安全的备用药材,重新煎制了一份。而那份被动过手脚的药材,她则小心地收藏了起来。

次日诊脉时,苏晚晚刚搭上年妃的手腕不久,年妃突然蹙紧眉头,捂着小腹呻吟起来,直呼腹痛。苏晚晚立刻故作惊慌,一边施针缓解,一边厉声命令彻查今日的饮食和药物。

一番折腾后,焦点自然落在了那碗安胎药上。经过几位太医共同查验,果然在药渣中“发现”了未被完全煎碎的红花碎末!虽然量少,但证据确凿。

年妃勃然大怒,在雍正面前哭诉有人要害她龙胎。雍正下令严查太医院。苏晚晚顺势将之前收藏的那些被动过手脚的药材作为线索交出。最终,所有证据都指向了一个与隆科多往来密切、平日负责药材采买的太医。尽管该太医矢口否认,但在“铁证”面前,百口莫辩,被革职查办,投入大牢。

此事之后,年妃对苏晚晚的信任大增,认为她心思缜密,忠心可嘉,对自己的安危至关重要。而隆科多则吃了个哑巴亏,损失了一个重要眼线,气得暴跳如雷,却无法指责苏晚晚什么,毕竟表面上看,苏晚晚是“立功”了。

然而,苏晚晚心中并无丝毫轻松。她深知,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而虚假的平静。隆科多绝不会善罢甘休,年家内部的算计、其他势力的觊觎,都如同暗处的毒蛇,随时可能再次发动致命一击。更大的阴谋,正在这金碧辉煌的紫禁城深处,悄然酝酿。

这夜,苏晚晚正在太医院值夜, 窗外北风呼啸,吹得窗棂格格作响。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和惊慌的呼喊打破了夜的寂静:

“苏院判!苏院判!不好了!年娘娘突然见了红,腹痛不止,恐……恐要小产了!您快去看看啊!”

苏晚晚心中一沉,抓起药箱就冲了出去。承乾宫内已乱作一团,宫女太监们面无人色,来回奔跑。年妃躺在锦绣床榻上,面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冷汗涔涔,下身盖着的锦被已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触目惊心。

“怎么回事?!”苏晚晚厉声问跪在一旁瑟瑟发抖的贴身宫女。

宫女颤声道:“娘娘……娘娘晚间用了御膳房送来的一盏冰糖燕窝粥,说是补气养颜的。用完不久,就说肚子不舒服,然后……然后就见红了……”

苏晚晚立刻检查桌上尚未收走的粥碗残留。她用银针探入,银针并未变黑,但粥品散发出的气味中,除了燕窝的清香,还夹杂着一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草药腥气。她取出一根特制的试毒银簪(簪头中空,藏有可验多种毒物的药石),插入粥中,片刻后取出,簪头靠近底部的位置,隐隐泛起了一层诡异的青灰色。

是堕胎药!而且是药性极为猛烈的那种!用量远比上次在保胎药中掺入的红花要大得多!这次的手法,快、狠、准,就是要一击必杀,断绝年妃胎儿的生机!而且,这药方的配伍气息,竟与之前在怡亲王府,从年妃手帕上检验出的药渍,有几分相似之处!

“速去禀报皇上和太后!封锁承乾宫,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将接触过这盏燕窝粥的所有人,全部看管起来!”苏晚晚一边冷静地吩咐,一边迅速取出金针,刺入年妃的几处要穴,试图稳住胎气,延缓出血。其他闻讯赶来的太医也纷纷加入救治。

雍正很快驾临,面色铁青,眼中蕴含着风暴。皇后以及其他妃嫔也陆续到来,宫内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经过太医们近一个时辰的合力抢救,年妃的出血终于暂时止住,胎儿勉强保住了,但年妃元气大伤,胎象极其不稳,能否撑到足月,仍是未知之数。

“查!给朕彻查!到底是谁如此胆大包天,竟敢谋害皇嗣!”雍正的声音如同冰碴,带着滔天的怒意。

内务府、慎刑司立刻介入调查。御膳房经手燕窝粥的厨师、太监、宫女,一个个被提审。最终,一个负责传递膳食的小太监承受不住酷刑,招认是受了坤宁宫(皇后寝宫)一个管事嬷嬷的指使和重金收买,才在燕窝粥中下了药。

消息传出,举宫震惊。皇后乌拉那拉氏闻讯,当场晕厥过去,醒来后跪在养心殿外痛哭喊冤,称自己绝无此心,定是被人陷害。雍正看着跪在风雨中形容憔悴的发妻,又想到她素来贤德温婉,治理后宫井井有条,从未有过劣迹,不禁犹豫不决。

苏晚晚作为主治医官,也参与了证物的查验。她仔细检查了从那小太监住处搜出的、据说是皇后赏赐的金银和那包所谓的“堕胎药”。金银是宫中之物,并无特殊标记。而那包药,确实与燕窝粥中的成分一致。一切证据似乎都指向了皇后。

然而,在检查小太监的随身物品时,苏晚晚在一个极其隐蔽的衣角夹层里,发现了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玉佩。玉佩质地普通,雕工也粗糙,但上面清晰无比地刻着一个字——“文”!

文若明?!

苏晚晚心中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怎么会是他?他明明是怡亲王的人,为何要陷害皇后?这枚玉佩是故意留下,还是不慎遗落?如果是故意,目的何在?如果是失误……那文若明的心思,未免也太过可怕!

她不敢声张,悄悄将玉佩藏起。当晚,她设法避开耳目,悄悄出宫,再次求见怡亲王胤祥,将最新的发现和那枚玉佩呈上。

胤祥拿着那枚刻着“文”字的玉佩,在灯下反复观看,良久,长叹一声,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情,有失望,有了然,更有深深的疲惫。

“果然……是他。”

“王爷早知文先生有问题?”苏晚晚急切地问。

胤祥点了点头,将玉佩放在桌上,声音低沉:“文若明……他最早其实是年羹尧府中的幕僚,因颇有才学,被年羹尧荐入我府中。我收留他,一是惜才,二是也想将计就计,看看年羹尧究竟想在我身边安插什么棋子,又能玩出什么花样。这段时日,他确实也提供过一些有用的信息,让我对年家的动向有所了解。但我一直对他有所防备。没想……没想他竟如此狠毒,下手如此之快,如此之绝!”

“那他为何要陷害皇后?这对年家有何好处?”

“一石二鸟之计。”胤祥目光锐利,“既除了年妃的胎儿,避免了年家成为众矢之的(或者这本就是年家自己的计划),又扳倒了素有声望、能一定程度上平衡后宫的皇后。年妃若能渡过此劫,凭借陛下此时的怜惜和愧疚,很可能借此机会更进一步。即便不能立刻登上后位,也能极大地削弱皇后势力,为年家日后行事扫清障碍。而文若明作为执行者,无论成败,都能向年羹尧证明他的价值。甚至……他可能还受了隆科多的暗示或指使,隆科多与皇后一族,也并非没有龃龉。”

苏晚晚只觉得背后凉意森森。这盘棋下得太大,太狠!每个人都是棋子,每个人又都想做棋手。而那个看似温文尔雅的文若明,竟是如此关键而危险的人物!

“此事我自有安排,你暂时不要打草惊蛇。”胤祥沉声道,“文若明既然已经出手,必然还有后招。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依然是保住年妃的胎儿。记住,在年羹尧正式倒台之前,在陛下做好万全准备之前,年妃的这个孩子,绝对不能有事!这不仅关乎皇嗣,更关乎朝局稳定。”

经过这场风波,雍正对年妃更加怜惜疼爱,几乎有求必应,对皇后则心生芥蒂,虽未立刻废后,但也明显冷落了许多。年家在宫中的势力,非但没有因谋害皇嗣案受损,反而借着年妃“受害”的由头,更加稳固,甚至有所扩张。

苏晚晚站在太医院值房的小窗前,望着窗外紫禁城连绵起伏的、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沉重的宫墙,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荒谬感。

在这座天下最富丽堂皇的牢笼里,真相似乎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利用所谓的“真相”,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皇后可能蒙受不白之冤,年妃的胎儿可能从一开始就是政治筹码,而她自己,这个一心只想治病救人、保全自身的医官,却被迫在这权谋的漩涡中载沉载浮,成了各方势力角逐的一枚棋子。

手腕上那枚梅花形状的胎记,又在隐隐作痛,仿佛在提醒她勿忘初心——父亲的教诲,医者的仁心,还有那与“金兰会”千丝万缕的联系所承载的、或许早已模糊的理想。

可是,在这步步杀机、人人戴着面具的深宫之中,保持初心,秉持正义,又谈何容易?她救或不救,查或不查,说或不说,都可能将自己和身边的人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夜色渐深,冰冷的月光洒在琉璃瓦上,泛着清冷的光泽。苏晚晚轻轻抚摸着手腕上的胎记,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最终,还是化为了坚定。

既然命运已然将她推到了这漩涡中心,避无可避,那就只能继续前行。至少,要竭尽所能,保住那个尚未出世、无辜成为棋子的孩子。这是她作为医者的底线。

至于其他的阴谋、算计、恩怨情仇……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走一步,看一步吧。在这吃人的深宫里,想要活下去,想要保护想保护的人,她这个棋子,也必须尽快学会,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棋手。

深宫中的这盘大棋,硝烟才刚刚升起。而她的路,还很长,很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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