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广州的天色刚擦黑,花园酒店门口就亮起点点霓虹。
82 年的广州,五星级酒店还是稀罕物,门口停着的全是少见的进口轿车,黑色的平治,白色的丰田,车牌有粤 A 的,也有港城的,连门童都穿着红色礼服,戴着白色手套,忙着给宾客开车门。
晏明洲坐在皇冠轿车里,看着车窗外的热闹景象,心里却没半点波澜。
牡丹厅里早已布置妥当。
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足有两米宽,上千颗水晶折射着灯光,把整个宴会厅照得像白天一样亮。
大理石地板擦得能映出人影,宾客的皮鞋踩在上面,发出 “咯吱” 的轻响。
墙角摆着几盆开得正艳的红玫瑰,花香混着宾客身上的古龙水味、雪茄味,飘满了整个屋子,连服务员都穿着量身定制的旗袍,领口绣着金线,走路时旗袍下摆轻轻晃动,透着股刻意营造的奢华。
龙啸云站在宴会厅中央,穿着一身白色阿玛尼西装,进口纯羊毛面料,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他头发用发油梳得一丝不苟,手里端着水晶杯,里面的红酒晃荡着,泛着红宝石似的光。
周围早已围了一圈人。
一个个都在他身边说着话。
“龙少爷,您这次来我们广州,真是让我们这小地方蓬荜生辉啊!”
“就是!以后我们可都得仰仗您多多提携了!”
“龙少爷要是有需要,随时找我,咱们都是自己人!”
龙啸云听着这些奉承,脸上挂着矜持的微笑,心里却充满了不屑:
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土鳖,几句好话就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跟港城那些老狐狸比,差远了。
就在这时,宴会厅的大门被推开了。
晏明洲穿着一身普通的黑色中山装,在一众西装革履的宾客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晏明洲扫了眼这群人。
工商局的李科长正拍着龙啸云的马屁,税务局的王主任凑在旁边,手里攥着公文包,眼神却时不时瞟向门口。
广州机床厂的张厂长和纺织厂的刘厂长站在角落,手里分别捏着搪瓷杯和笔记本,低声聊着什么。
还有几个做服装生意的本地老板,端着廉价啤酒,凑在一块儿交头接耳。
晏明洲走到宴会厅一边,张厂长就悄悄凑了过来,左右瞟了瞟,压低声音:“晏老板,上次您给我们厂提的机床主轴改进方案,我们试了半个月,废品率降了三成!我正想找机会谢谢您,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
晏明洲笑了笑,声音温和:“张厂长客气了,都是为了把生产搞上去。你们厂的机床底子不错,就是细节上差了点,把润滑系统调一调,效率还能再提。”
这话刚说完,刘厂长也挤了过来,手里的笔记本记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晏老板,您上次说的棉纱染色固色工艺,我们按您说的加了道高温定型,客户反馈掉色问题少多了!就是…… 我们想买的那批进口染料,一直没渠道,您在港城有没有熟人?”
晏明洲沉吟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张纸条,写下个名字和电话:“这是港城明辉贸易的陈经理,你们联系他,就说是我介绍的,染料质量没问题,价格比市场价低 5%。不过有个条件,你们得优先给我的研发中心供一批特种布料,我要做电子仪器的防尘罩。”
刘厂长赶紧接过纸条,小心翼翼地塞进口袋,脸上笑开了花:“没问题!明天我就让采购部联系!您放心,布料质量绝对过关!”
两人正说着,李科长端着酒杯走了过来,眼神里带着点尴尬:“晏老板,上次您送的生产许可证,我已经让办公室归档了,手续都齐的,您放心。”
晏明洲看着他,嘴角勾起抹淡淡的笑:“李科长办事,我自然放心。就是不知道龙少爷的跨行业竞争违规,是您这儿的规定,还是他自己的规定?”
李科长脸瞬间红了,赶紧摆着手:“晏老板您别误会!我们工商政策一向一视同仁,只要手续齐全,做什么生意都没问题!龙少爷可能是误会了,我回头跟他解释!”
说完,他又怕龙啸云看见,匆匆举了举杯就溜回了人群。
刚送走李科长,几个做服装生意的本地老板就围了上来。
姓赵的老板说道:“我们听说您要建电子研发中心,以后要是需要服装辅料,尽管找我们!我们的拉链、纽扣,都是广州最好的,价格还便宜!”
晏明洲笑着点了点头:“多谢各位老板支持。只要大家合法经营,谁也别想欺负咱们。以后我的研发中心建成了,员工制服、设备防尘罩,都从你们这儿订,保证让大家有钱赚。”
这话一出,几个老板更高兴了,纷纷掏出名片递过来:“晏老板,这是我的名片,有需要随时联系!”
“我的也给您,我们厂就在中大附近,随时欢迎您考察!”
晏明洲接过名片,小心地收好,刚想再说几句,就听见身后传来龙啸云的声音:“哎呀,晏老板,你可算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敢来了呢,跟这些小生意人聊什么呢?有失身份吧?”
龙啸云端着红酒杯,迈着优雅的步子迎上去。
晏明洲像是没听见,他走到旁边侍者的托盘前,拿起一杯橘子汽水,玻璃瓶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瓶身上印着广州汽水厂的字样,在水晶灯下泛着橙色光泽,“龙少爷说笑了,您又是送请柬又是包场地,这么有诚意,我怎么能不来?再说了,我也想尝尝,五星级酒店的橘子汽水,是不是比我们村口小卖部卖的甜一点。”
他晃了晃杯子,橙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泛着廉价的光,笑着说:“龙少爷可能不知道,这些老板虽然生意不大,但都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饭,比某些靠走私、偷税漏税发家的人,干净多了。再说了,做生意不分大小,只要诚信经营,都是好生意。”
“噗 ——” 旁边几个端着酒杯的宾客没忍住,差点把红酒喷出来,赶紧低下头掩住嘴,肩膀却忍不住发抖。
龙啸云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白色西装下的肩膀微微绷紧,对方这是明着讽刺他装腔作势,把他当成没见过世面的土鳖!
他手里的水晶杯被攥得 “咯吱” 响,强行挤出个笑,手指攥紧了酒杯,“晏老板真会开玩笑。”
张厂长赶紧打圆场:“龙少爷,晏老板也是跟大家交流生意,都是为了广州的发展嘛!咱们喝酒,喝酒!”
龙啸云瞪了张厂长一眼,又看了看围在晏明洲身边的宾客。
刚才还围着他献殷勤的李科长,此刻正假装整理领带。
王主任躲在人群后,连头都不敢抬。
几个本地老板更是对着晏明洲点头哈腰。
他心里的火气更旺了,却又发作不得,只能强压着怒火。
他举起红酒杯,对着晏明洲,话锋一转:“听我爸说,晏老板在安平县是靠做木头玩具起家的?真是英雄不问出处啊。来,我敬你一杯,祝你的那些小木头疙瘩,能早日走出那个小山沟,走向全世界。”
晏明洲依旧云淡风轻,他没碰那杯红酒,只是端着橘子汽水,轻轻跟龙啸云的杯子碰了一下,“叮” 的一声轻响,在安静的宴会厅里格外清晰。
“多谢龙少爷吉言。不过,我们内地人做生意讲究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不像某些人,家底是厚,可惜都是靠着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从别人兜里拿来的。这种生意,做起来快,可根基不稳,风一吹就容易散架。你说呢?龙少爷?”
“轰 ——”
这话在龙啸云耳边炸开。
他脸上的笑瞬间消失。
“姓晏的!” 龙啸云的声音冷得像冰,“你他妈说话注意点!”
晏明洲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忍不住笑出声,“注意?龙少爷,你是不是搞错了?这里是广州,是华国的土地,讲的是法律,是证据,不是谁嗓门大背景硬谁就有理。你那些在港城横行霸道的江湖规矩,在这里......”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不好使。”
说完,他不再看龙啸云那张涨成猪肝色的脸,走到一边,似是嫌弃的实在不想跟龙啸云待在一起。
龙啸云僵在原地,手里还举着那杯没送出去的红酒,身后一群宾客被震得鸦雀无声。
晏明洲走到一边,姓王的老板端着啤酒过来,语气里满是佩服:“晏老板,您刚才进门时说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真是说到我们心坎里了!上次四海集团的人在十三行收保护费,我们敢怒不敢言,您要是能治治他们,我们以后都跟您打交道!”
张厂长又凑过来,嘴型动了动,声音压得极低:“晏老板,龙啸云身边那个穿黑夹克的,叫阿彪,是港城来的,听说以前是混社团的,您最近出门多留心。”
晏明洲点了点头,低声说了句:“多谢张厂长提醒。”
然后便大步走出了宴会厅。
门口的风灌进来,吹起他中山装的衣角,他回头望了眼灯火通明的牡丹厅,心里清楚:龙啸云吃了这么大的亏,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的日子,得更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