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龙涎香的余韵被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冲淡。
萧玦将那封信展开,信纸上,沈流苏的字迹娟秀中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道,与她平日温婉的模样判若两人。
“辨人心之静躁,察邪气之内蕴……”他轻声念着,修长的手指捻起匣中那一小包香粉,凑到鼻尖,却只闻到一股极淡的、类似白芷和茯苓混合的寻常草木气息。
这女人,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陛下,”周捕头躬身道,“沈统领特意交代,此香粉需配合特定的引香一同燃起,方有奇效。”
“引香?”萧玦凤眸微眯,他想起了织造局地宫废墟中那缕若有似无的“贞婉香息”。
他没有再问,只将那包香粉递给身边的暗卫统领:“去天牢,提审崔元安插在内务府的那个眼线。点上‘凝神香’,再将此粉末撒入香炉。朕要知道他嘴里能吐出些什么。”
暗卫领命而去。
萧玦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指尖却在龙案上有节奏地敲击着。
他在等。
等一个结果,也等一个时机。
他知道沈流苏此举是在“投石问路”,用一个看似荒诞的“验心香”来试探他的底线,同时将崔元这颗钉子,以一种巧妙的方式,重新摆到他的棋盘上。
好一招以退为进,借刀杀人。
他非但不会阻止,反而要推波助澜。
他倒要看看,这个小小的调香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与此同时,香语阁密室。
沈流苏正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面前摊开着一张京城舆图。
她那双本应聆听世间万籁的耳朵,此刻却被无尽的死寂包裹。
她无法通过声音判断周围的环境,但她对气味的感知,却因这份残缺而变得前所未有的敏锐。
她能“闻”到墙壁渗透出的潮气,能“闻”到桌案木料深处的松油味,甚至能“闻”到空气中不同方位微尘的浓度差异。
她的世界,从声音的维度,彻底转换到了气味的维度。
“吱呀……”
密室的门被推开,哑婆婆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走了进来。
她将药碗放下,又从怀里掏出一块小小的、用油布包着的东西,放在桌上。
沈流苏闻到了浓郁的药香,也闻到了油布下那东西散发出的,混杂着陈年檀木与地底矿石的特殊气味。
她展开油布,里面是一块巴掌大的罗盘残片,与她怀中那块的材质、纹路如出一辙。
哑婆婆在桌上写道:“沈家地宫,不止一处。织造局下为‘器’宫,藏‘闻声罗盘’;皇城祭天坛下为‘药’宫,藏‘解忧盘’。二者合一,方为完整‘知命盘’。解药之方,就在其中。”
沈流苏的心猛地一跳。
祭天坛!
那是礼部尚书崔元职权所辖最重要的地方!
她拿起炭笔,飞快写道:“入口何在?”
哑婆婆”
“什么意思?”沈流苏追问。
哑婆婆摇了摇头,脸上是深深的无力与恐惧。
她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了一个穿着红衣的小小人影,又在人影旁边,写下了一个字:
“傀。”
傀儡?沈流苏瞬间想到了在噬魂迷宫里见到的那个红衣童子!
那个行为机械,眼神却偶尔流露出挣扎与痛苦的男孩!
他就是所谓的“活祭品”?是开启地宫的“钥匙”?
哑婆婆继续写道:“幽冥香,以活人魂魄为引炼制,霸道无比。要压制它,先祖设下血脉封印,需以沈家血脉辅以‘静心灯油’的气息,方可安抚地宫之灵,开启入口。那孩子……身上有你父亲的一滴心头血。”
沈流苏如遭雷击,浑身冰冷。
父亲用自己的心头血,炼制了一个“活祭品”,一个“钥匙”,来守护沈家的秘密?
不,这绝不是父亲的本意!
这背后一定还有更深的隐情。
“崔元知晓此事?”她写道。
哑婆婆重重点头:“他一直在找那孩子。他要的,不只是解药,更是地宫深处……先祖留下的,能控制天下所有奇香的‘香神谱’。”
原来如此!这才是崔元真正的野心!
沈流苏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不能再等了。
崔元已经拿到了半张面具,他随时可能通过幽冥教找到开启地宫的邪法。
她必须抢在他之前,拿到一切。
她将那块罗盘残片贴身收好,又从药箱里取出数个小瓷瓶,一一纳入袖中。
“婆婆,照顾好自己。”她用口型无声地说。
哑婆婆浑浊的眼中涌出泪水,她抓住沈流苏的衣袖,用力摇着头。
沈流苏却只是对她安抚地笑了笑,那笑容在烛火下,有一种飞蛾扑火般的凄美与坚定。
子时,祭天坛。
这里是皇家举行大典的圣地,守卫森严。
但对于继承了沈家所有秘辛的沈流苏而言,找到一处守卫的视觉死角和气味盲区,并非难事。
她如一只黑猫,悄无声息地潜入祭天坛的后方,来到一座不起眼的配殿。
哑婆婆告诉她,这里是祭祀用品的仓库,也是地宫的伪装入口。
配殿内空无一人,只有一股浓重的、混杂着朱砂、黄纸和陈腐木料的气味。
沈流苏没有点灯,她在黑暗中摸索到殿中央的一块八卦形地砖前。
根据哑婆婆的指引,她咬破指尖,将一滴血滴在八卦的阴阳鱼眼上。
血液迅速被吸收,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沈流苏并不意外。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琉璃瓶,里面装着的,正是她用“静心灯油”的配方,连夜赶制出的稀薄香露。
她将香露倒在另一处鱼眼上。
“嗡……”
一声几不可闻的低鸣自地底传来,沈流苏虽然听不见,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脚下石板的轻微震动。
紧接着,那块八卦地砖缓缓向一侧移开,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洞口。
一股阴冷、甜腻,带着死亡气息的幽香扑面而来。
是幽冥香!
沈流苏没有犹豫,纵身跃入。
地宫的甬道比她想象的更长,墙壁上刻满了繁复的壁画,无声地诉说着沈家先祖与幽冥香抗争的恢弘历史。
甬道的尽头,是一座空旷的石室。
石室中央,一个身穿红衣的童子,正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地站在一座巨大的炼丹炉前。
他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
沈流苏放轻脚步,缓缓靠近。
就在此时,一个阴冷的、带着一丝得意的声音从石室的阴影中传来:
“沈家丫头,你终于还是来了。本官,在此恭候多时了。”
沈流苏猛地回头,只见礼部尚书崔元,身着一袭深色便服,从一根石柱后缓缓走出。
他手中,正把玩着那半块青面判官的面具。
“你果然和幽冥教有勾结!”沈流苏的声音因压抑着愤怒而显得有些沙哑,但她早已用特制的药丸暂时缓解了耳鸣,恢复了部分听力。
“勾结?”崔元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幽冥教不过是本官豢养的一条狗。倒是你,沈流苏,沈家唯一的余孽,竟敢带着沈家的血脉信物回到这里。你可知,这地宫的‘活祭品’,可不止一个。
”
他话音未落,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猛地将手中的面具掷向那红衣童子!
面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扣在了童子的脸上。
“吼……!”
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从童子喉中发出,他猛地转过身,双目赤红,浑身散发出狂暴的气息,直直朝沈流苏扑来!
他才是真正的“活祭品”,被幽冥香的残余力量控制,只听从持有信物者的命令!
崔元要借刀杀人,再坐收渔利!
沈流苏心中警铃大作,却不退反进。
电光石火间,她从袖中甩出一个瓷瓶,瓶身在空中碎裂,一股辛辣中带着奇异甜香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那是她以“百草露”为基,混合了大量“破魂草”与“安神花”的特制香雾!
狂暴的红衣童子闻到这股气味,扑来的身形猛地一滞,赤红的双眼
“父亲……”他口中无意识地呢喃着。
就是现在!
沈流苏身形一闪,绕过童子,直奔那巨大的炼丹炉。
根据壁画所示,那里藏着“解忧盘”!
“休想!”崔元脸色一变,他没想到沈流苏竟有瞬间安抚傀儡的手段,立刻飞身来追。
然而,他刚踏出一步,异变陡生!
“轰隆!”
整个地宫剧烈地震动起来,石室的唯一出口,一扇巨大的石门轰然落下,彻底封死了退路!
石门之上,一道明黄色的圣旨缓缓展开,上面的朱砂御印,散发着煌煌天威。
紧接着,数十名手持劲弩的锦衣卫自四面八方的暗格中涌出,将整个石室包围得水泄不通。
萧玦那冰冷而熟悉的声音,仿佛来自九天之上,在空旷的石室中回响:
“崔尚书,你私闯禁地,意图染指皇家秘辛,可知是何罪?”
崔元脸色煞白,如坠冰窟。
他中计了!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陷阱!
沈流苏是饵,而他,是那条自以为是的鱼!
人群之后,萧玦缓步走出,他的目光越过惊骇欲绝的崔元,落在了那个正站在炼丹炉前,手中握着两块合并在一起、散发着莹莹微光的完整罗盘的纤细身影上。
沈流苏迎上他的目光,脸上没有丝毫意外。
她知道他会来。
在这盘棋里,他们既是对手,亦是暂时的同盟。
而此刻,她终于拿到了揭开一切谜底的钥匙。
她的目光转向那个仍在挣扎的红衣童子,眼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悲悯。
这地宫里的活祭品,不止是他。
每一个被卷入这场阴谋的人,又何尝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