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风,裹挟着皇陵深处透出的阴冷,刮过香语阁破碎的窗棂,也吹向了皇宫最深处那座灯火通明的宫殿。
承乾宫,往日里只闻丝竹与娇笑的温柔乡,此刻却被一片肃杀之气笼罩。
“给朕围起来!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去!”
萧玦冰冷的声音划破夜空,身披玄甲的禁军如潮水般涌入,瞬间控制了宫殿的每一个角落。
宫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得魂飞魄散,瑟缩在廊下,连呼吸都仿佛带着罪。
王忠跟在萧玦身后,老迈的身躯因恐惧与激动而微微颤抖。
皇帝亲率禁军夜闯后宫,这是大晏开国以来闻所未闻的雷霆手段。
他知道,今夜之后,这后宫的天,要彻底变了。
“陛下,承乾宫内并未发现异常。”禁军统领前来禀报。
萧玦的眼神冷得像冰:“地上没有,就往地底下挖!”
一声令下,禁军用重锤猛砸地面。
很快,一声空洞的闷响从主殿正中的金砖下传来。
撬开地砖,一个深不见底的暗道赫然出现,阴冷的香风从中倒灌而出,令人闻之欲呕。
萧玦没有丝毫犹豫,亲自提灯,步入其中。
地底竟是三间连环的巨大密室,景象一间比一间触目惊心。
第一间密室,墙壁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香牌,足有数千枚之多。
每一枚牌子上,都用朱砂清晰地写着一个名字、一个生辰八字。
这些,全是京中百姓的命格!
第二间密室更为诡异,数十口半人高的“聚魂炉”整齐排列,炉身雕刻着狰狞的鬼面。
尽管炉火已熄,但炉心深处,竟还有暗红色的光点如同心脏般,缓慢而有规律地跳动着,发出“咕咚、咕咚”的闷响。
而当萧玦踏入最深处那间密室时,饶是他见惯了生死,瞳孔也不禁骤然收缩。
密室中央,赫然供奉着一座泥塑小像。
那小像不过三尺来高,塑的竟是一个女童的模样——眉眼五官,分明就是沈流苏幼时的样子!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女童泥像的胸口,直直插着九支通体漆黑的细香。
其中一支已经燃尽,只剩下一截灰白的香灰,而第二支,也已燃过半程,正散发着若有似无的诡异香气。
“陛下……”王忠的声音都在发颤,“这……这不就是主使年幼时的模样吗?”
萧玦的脸色已经沉到了极致。
他伸手碰了一下那泥像,指尖传来一阵刺骨的冰凉。
他终于明白,为何京中会无故出现百人昏睡、流出“香髓泪”的异象。
每一支黑香燃尽,京城便有一批无辜百姓的香魂被强行抽离!
就在这时,沈流苏带着阿念匆匆赶到。
她一眼便看到了那座泥像,心头猛地一沉。
阿念快步上前,仔细查验了那泥像和黑香,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主上!这是‘借命香阵’!她们用您的幼年形象作为媒介,以万民香魂为祭品,这是要填补……填补‘癸九’之缺!”
所谓的“癸九之缺”,指的是沈家香牌序列中那个神秘的、从未被激活的最终魂位。
原来如此!
她们并不是要复活谁,而是要“造”出一个新的、完全受她们控制的“癸九”香主!
萧玦眼中杀意滔天,再无半分犹豫。
他回身,对着身后的禁军统领下达了最冷酷的命令:“拆殿,焚像!这里的一切,一个不留,全都给朕烧成灰!”
“是!”
禁军得令,重锤落下,那座诡异的泥像应声而碎。
熊熊烈火被引燃,很快便吞噬了整座密室。
大火中,沈流苏却仿佛被定住了身形。
她死死盯着地上的泥像残片,缓缓蹲下身,拾起一块带着小像眉眼部分的碎片。
她将残片凑到鼻尖,轻轻一嗅。
除了劣质的檀木粉和充作黏合剂的泥土腥气,她的鼻尖捕捉到了一丝几乎微不可察的、藏在最深处的淡香。
那味道,是“胎息香”。
此香极其特殊,只用于刚刚降生的新生儿襁褓之中,用以安神定魂。
一瞬间,一道尘封了十年的记忆,如闪电般劈开她的脑海!
那是一本被火烧得只剩半页的族谱,是她从沈家废墟中刨出来的。
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长女夭折,次女流苏。”
她浑身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手脚冰凉得吓人。
长女夭折……次女流苏……
双生女!
沈家遭劫那晚,母亲竟是产下了一对双胞胎!
那个所谓的“替身”,根本不是临时找来的下人孩子。
那是她的姐姐!
一个被记载为“夭折”的亲姐姐!
而那枚“癸九”牌,就是为那个从未真正活在这世上的孩子,预留的魂位!
“主使……主使!”王忠见她神情不对,踉跄着跑来,看到她手中的泥像碎片和失魂落魄的模样,这位见惯了风浪的老太监终于崩溃了,老泪纵横地跪倒在地。
“老奴想起来了!老奴全都想起来了!”他泣不成声,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胸口,“那夜大火滔天之前,夫人……夫人她亲手将两个一模一样的婴儿从内室抱了出来……可她只许老奴带走一个!”
沈流苏猛地抬头,死死盯住他。
王忠的记忆仿佛被这烈火彻底烧开,哽咽道:“夫人当时对老奴说:‘活的那个走,死的那个留。’老奴……老奴当时以为她是怕株连,以为另一个孩子已经……已经没了气息……原来不是的!原来她是知道,必须有一个‘沈家血脉’留在火里,成为一个‘死人’,才能骗过那个该死的‘香契’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
沈流苏瞬间通体冰寒,却又在下一秒恍然大悟。
母亲用一场假死瞒天过海,让真正的长女,她那刚出世的姐姐,成为了一个名义上的“已死之人”,从而规避了幽冥教对“初代继承者”的追踪和控制。
而她,沈流苏,才是那个被抱走的“活的”。
是那个从一开始,就被母亲选定,要用来替代姐姐去承受灭门之灾、去面对所有阴谋的……活祭品。
不知过了多久,她重返皇陵,在那空旷的香祭室中,于那幅血绘的开国皇后画像前,盘膝而坐。
她取出一枚银针,毫不犹豫地刺破指尖,将一滴殷红的血珠,滴入那堆曾映出母亲身影的琉璃枕碎片之上。
血雾再次升腾,一个比之前更加清晰的画面在空中浮现。
画面中,年轻的沈母跪在家族祭坛前,怀中紧紧抱着一个身穿红裙、面容稚嫩的小女孩。
她神情决绝,眼神中却充满了无尽的痛楚与爱怜。
她从香案上拿起一支通体鎏金的“替命香”,猛地插入自己的心口!
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的衣襟,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用尽全身力气,嘶声立誓:
“我沈氏静姝,以亲子之名,立‘伪契’——从此世间,只有一个沈流苏!她的生死,由我来定,不由天,不由命,更不由你们!”
话音落下,金香骤然燃尽,化作一缕青烟,钻入小女孩的眉心。
画面,就此终结。
沈流苏闭着眼睛,一行清泪无声滑落,又在瞬间蒸发。
良久,她缓缓睁开眼,眸中再无一丝迷惘,只剩下彻骨的清明和释然。
她不是替身。
她是母亲用自己的命,用姐姐的名,换来的……唯一的希望。
“阿念。”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属下在!”
“重铸泥像。”
阿念一愣:“主上?”
“用承乾宫废墟的焦土,重塑那座泥像。”沈流苏但核心,给我改用‘逆炼法’,将‘囚香瓮’的残片和‘断魂灯’的灯芯嵌入其中。”
阿念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倒吸一口凉气。
她这是要将那个引诱香魂的媒介,改造成一个专门捕猎“癸九”意识的活陷阱!
沈流苏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将里面珍藏的、母亲的骨灰倒出少许,混入一瓶殷红的液体中——那是她自己的经血。
她亲自调配,制成一味全新的、充满了悖逆与诱惑气息的“引魂香”。
子夜,承乾宫的废墟之上,新的泥像已经立起。
沈流苏亲手点燃了那支“引魂香”,静静地看着那缕诡异的香烟袅袅升空,在漆黑的夜幕下,竟真的慢慢凝成了一道虚幻的、若有若无的门形轮廓。
她仰头望着那道门,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低声自语:
“你要找真正的‘癸九’?好啊,我给你。”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子时三刻,香烟形成的门扉骤然剧烈扭曲,一股肉眼可见的阴风自西华门方向席卷而来,带着令人心悸的孩童啼哭声,如同一只饿了千年的恶鬼,直扑废墟中央的泥像!
就是现在!
就在那股黑气即将触碰到泥像的瞬间,沈流苏猛地拔出匕首,在自己手腕上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滚烫的鲜血如雨般洒向泥像!
“锁!”她厉喝一声,同时引爆了埋设在废墟四周的“锁神雷”!
“轰——!”
数道掺杂着朱砂与香料的符火冲天而起,形成一个巨大的火焰囚笼,将那股黑气死死困在其中。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响彻夜空,那股黑气在火焰中疯狂翻滚,最终轰然分裂——一半化作稚嫩的孩童哭声,瞬间消散在空气里;而另一半,却猛地化作一道黑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了站在一旁、早已吓傻了的王忠!
老人连躲闪的机会都没有,那道黑光便从他的眉心瞬间钻入。
他浑身剧烈一颤,双目瞬间翻白,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紧接着,他竟又诡异地坐了起来,嘴角咧开一个极其僵硬而怪异的笑容,喉咙里发出的,却是一个清脆又怨毒的少女腔调:
“妹妹……姐姐,来看你了。”
沈流苏静静地看着他,看着那个占据了王忠身体的“东西”。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夹着早已备好的、最后一张符纸,用腕上流下的鲜血浸染。
“你说是姐姐?”她轻声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可我妈没告诉你吗——”
她屈指一弹,符纸带着血,化作一道火线,射向地面早已布置好的引火香阵。
“死人,不该抢活人的名字。”
轰——!
火焰落地,如同点燃了火药库。
整座承乾宫废墟,连同那些焦黑的残垣断壁,瞬间被一片更加猛烈的、带着符文金光的烈焰彻底吞噬,化作一片焚尽万物的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