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裹挟着雨丝,如千万根冰冷的针,刺向东陵青龙碑前每一个人的骨髓。
被擒的萧珩非但没有半分恐惧,反而仰天狂笑,笑声凄厉如夜枭啼血,在死寂的山谷中激起一阵阵令人心悸的回响。
“哈哈哈哈……沈家女,你以为这就赢了?你太天真了!”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沈流苏,声嘶力竭地咆哮,“你毁得了器,毁得了人,但你毁不了命轨!‘归源香’已燃血契,鼎自会鸣!先帝的意志,岂是尔等凡人所能揣度!”
他的声音充满了蛊惑人心的狂热,让周围一些心志不坚的禁军校尉面露迟疑,握着兵器的手都微微松动。
这是根植于大晏王朝数十年的精神烙印——香师通神,皇权天授。
沈流苏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那震耳欲聋的咆哮不过是山间的几声风鸣。
她静静地看着萧珩表演,直到他笑声渐歇,气息不继,才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阿念。”她淡淡地开口。
“属下在。”阿念应声上前,将那尊沉重的“铜律共振器”重重顿在青龙碑前的祭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沈流苏不语,只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瓷瓶,倾倒出些许暗红色的粉末。
那正是她仿制的“泣血砂”,成分与原版大相径庭,却能在同样温度下,激发出相似的低频声波。
她亲手将这假香投入共振器底部的香槽,随即命人点燃了下方的无烟兽金炭。
炭火幽幽,温度缓缓攀升。
片刻之后,一阵极低沉的嗡鸣声自铜器内部传出,如古寺晚钟的余韵,又似深海巨兽的呼吸。
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钻入每个人的耳膜,震得人胸口发闷。
“嗡……嗡……嗡……”
就在众人屏息凝神之际,自远方太医院的方位,隐隐约含含糊糊地传来了一阵微弱至极的回响。
那回响断断续续,飘忽不定,听起来竟真的像是来自地底深处的某种感应。
萧珩的脸上瞬间爆发出狂喜之色:“听见了!你们都听见了!是地宫龙脉在回应!是先帝英灵不远!”
他的话音未落,沈流苏清冷的声音便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听见了吗?”她环视四周,目光扫过每一张惊疑不定的脸,“我让你们听的,不是什么先帝英灵的回应。”
她伸出纤纤玉指,点了点脚下的土地,又指了指远处回响传来的方向。
“而是石头在唱歌。”
此言一出,满场皆寂。
沈流苏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金石落地:“太医院福安古井之下,是一条天然的地下溶洞,贯通半个皇城。这‘铜律共振器’发出的声波,频率恰好能引动那条溶洞内的岩壁产生共鸣。这便是你们听到的所谓‘龙脉回应’。不是鬼神感应,只是声波共振。说到底,不过是一场利用地势,装神弄鬼的把戏。”
她的话,像一把无情的铁锤,将那层笼罩在“唤灵仪式”上的神秘面纱敲得粉碎。
萧珩脸上的狂喜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灰。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沈流苏,仿佛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怪物。
“你……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知道?”沈流苏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她缓缓从怀中捧出那个紫檀香坛,动作轻柔得如同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因为你们用来献祭的第一个人,是我的母亲。”
她的声音骤然转厉,目光如刀,直刺萧珩心底:“你说,我娘是‘自愿’赴死,为沈家换来一线生机?”
她猛地旋开坛盖,一股陈旧而悲伤的气息瞬间弥散开来。
她取出一盏造型奇特的琉璃灯,正是沈家秘传的“显影熏灯”。
灯芯被点燃,散发出淡青色的光晕。
她小心翼翼地捻起一撮骨灰,置于灯焰之上。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那撮灰白的粉末在青色光晕的映照下,竟缓缓浮现出无数比尘埃还细小的淡紫色结晶体!
“看到了吗?”沈流苏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不寒而栗,“这是‘控神散’与‘梦引苔’的混合物,长期吸入,会与骨血融合,死后焚烧亦无法祛除,遇‘显影灯’则呈紫色。我娘,她不是自愿!她是被你们用香迷了心神,一步步骗进那暗无天日的地宫,当成复活你们野心的祭品!”
字字如刀,句句泣血!
萧珩的面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周围的香察校尉与禁军们无不倒吸一口冷气,就连几位奉旨前来监察、最是忠于旧制的老臣,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看向萧珩的眼神充满了惊惧与厌恶。
一桩尘封十一年的惊天秘案,以最直观、最无可辩驳的方式,被揭开了血淋淋的一角。
沈流苏没有再看萧珩一眼,她转身,面向一直沉默伫立在山巅龙鳞石上的萧玦。
风雨吹动着帝王的冕旒,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双手高举,躬身呈上一份用油布包裹的册子。
“臣,沈流苏,不敢妄言先帝之过。”她的声音穿透风雨,清晰地传到萧玦耳中,“但请陛下看一眼这份臣连夜拓印的,三十年来‘熏殿日录’的隐墨版。”
“这上面记载着,每一次为太子殿下您‘疗心静气’之后,您的记忆皆有微小断层。每一次您被罚入‘静思堂’闭关,起居注上都会多一句‘纯孝仁厚,无有异志’的批语。”
她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萧玦的心上。
“陛下,有人替您‘记得’了您该记的事,也替您‘忘记’了您不该记得的。”
萧玦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震。
他缓缓走下高台,从她手中接过那本沉甸甸的册页。
他修长的手指翻开书页,指尖竟在微微发抖。
“静思堂……”他喃喃自语,一幕被尘封的记忆碎片猛然刺入脑海。
那是一个同样风雨交加的夜晚,他因顶撞父皇被关禁闭。
一个戴着青铜面具的“香师”为他点上安神香,在他耳边低语:“殿下,那些忤逆的念头不是您自己的,是心魔。睡一觉,忘了吧,您生来便该是至纯至孝的储君……”
如今想来,那低沉沙哑的声音,竟与眼前这个跪地不起的叔父——萧珩,如此相似!
他的目光骤然锐利如鹰,死死盯住萧珩:“十一岁那年,我在宫墙外,遇见一个浑身是泥的小女孩。我给了她半块糕点,对她说‘别怕,我会替你查清楚’。”
萧玦的声音冰冷至极,不带一丝情感:“这句话,也是你教我说的吗?”
萧珩一直低垂的头颅下,嘴角竟缓缓勾起一丝诡异而满足的笑意,他没有回答,却胜似回答。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萧玦的脊背升起。
原来,他连自己的一丝善念,都可能是别人精心设计好的棋子!
沈流苏看到皇帝眼中一闪而逝的杀意,知道时机已到。
她立即转身下令:“传令下去,即刻封锁东陵三条秘道!在入口处,各设一座‘醒鼻塔’,日夜焚烧‘断梦露’,形成气味屏障!任何携带致幻香料残留者,一旦靠近,必会头痛欲呕,意识瞬间清醒!”
“另外!”她扬起手中那份刚刚缴获的“九宫熏阵图”拓本,“将此图公之于众,张贴于六部衙门之外!并附上注解:此非通神之术,乃控心之器!凡曾参与调配相关香料者,三日内前往香政司自首,可免株连之罪!”
一石激起千层浪!
消息如长了翅膀般飞速传遍京城,那些曾为“香师”效力、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太医、匠人、内侍,无不闻风丧胆。
当夜,便有七名供职于太医院的御医,连夜奔赴香政司投案自首,交出了所有罪证。
一场席卷整个权力核心的风暴,已然拉开序幕。
当夜,子时,百草苑密室灯火通明。
沈流苏正在烛下,将所有证据、口供、物证分门别类,构建一张指向最终黑手的天罗地网。
忽然,她左手袖口中,一枚与藤蔓相连的细小铜铃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是“报安藤”的示警!
她眸光一凛,看向铜铃所指的方向——赫然是皇宫深处,乾元殿暖阁!
有人不死心,正在试图重启皇帝寝宫的香雾系统!
沈流苏的脸上非但没有紧张,反而露出一丝冷笑。
她不动声色,唤来阿念,命他即刻从秘库中调来最新一批赶制出的“清脑香”,亲自监工,将其替换进宫中御用的香料库。
只是,在这一批次的“清脑香”中,她额外混入了一种极微量的,无色无味的特殊物质。
那是“返忆露”与“噬香菌孢子”的混合物。
前者,能穿透一切迷障,强行诱发潜藏在脑海最深处的记忆浮现;后者,则会在香炉的特定温度下被激活,释放出一种能瞬间麻痹中枢神经的无形气息。
她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未歇的风雨,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叹息:
“你们不是爱做梦吗?”
“我就让你们的梦里,也长满利刺。”
风穿过屋檐下的风铃,铃未响,但沈流苏知道,那场延续了两代帝王、长达数十年的陈腐旧梦,已经开始从根基处,无可挽回地崩塌。
她的利刃已经出鞘,直指要害。
她相信,真相的阳光很快就会照进这座腐朽的宫城。
然而她并不知道,当真相的光芒太过刺眼时,总会有人拼命想要拉上窗帘。
京城的另一端,无数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香政司的一举一动。
他们恐惧的并非真相本身,而是真相背后那个打破了所有规矩,将神权拉下神坛的女人。
一场针对她的、来自朝堂明面上的风暴,正在那些最讲究“礼法”与“祖制”的殿阁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