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未融,缀霞宫檐角冰棱垂如刀锋,晨光斜照,折射出冷冽寒芒。宫道上积雪微化,踩踏之声窸窣作响,似暗流涌动。
沈如晦立于廊下,手中捧着一盏热茶,茶烟袅袅,映着她清冷眉目。阿檀立于侧,低声禀报:
“娘娘,昨夜影卫查得,碎玉轩内务空虚,原属皇后的心腹宫人已被调走大半,如今只余几个老成持重的,勉强维持日常洒扫。”
沈如晦轻抿一口茶,眸光微闪:
“皇后已死,德妃废,林氏禁足,六宫之中,正是青黄不接之时。”
她放下茶盏,指尖轻叩案几:
“我虽协理六宫,然无眼线于底层,终究如盲人摸象。须得寻一可信之人,安插于宫人之中。”
阿檀低声道:
“可如今宫人心惶惶,皆畏权势,不敢轻附新主。”
沈如晦冷笑:
“人皆有软肋。贪财者,以利诱之;重情者,以恩动之。我只须寻那一处破绽,便可入局。”
正说着,廊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一名小宫女跌跌撞撞跑来,脸上泪痕未干,跪地叩首:
“淑妃娘娘……求您救救青黛!她……她被尚衣局掌事罚去刷洗御用锦衾,双手已冻裂流血,再这般下去……怕是熬不住了!”
沈如晦眸光一凝:
“青黛?可是洗衣局那个,母亲病重的宫女?”
小宫女哽咽点头:
“正是!她娘在城南贫民巷,咳血月余,无钱医治。青黛日日乞求掌事多发月例,却被斥为‘心有旁骛,不务正业’,昨夜更被罚入寒池洗衣……”
沈如晦缓缓起身,披上狐裘:
“带我去。”
小宫女一怔:
“可……可娘娘身份尊贵,寒池污秽,不宜……”
“我若连一个宫女的生死都管不得,还谈何协理六宫?”沈如晦眸光冷冽,“带路。”
一行人穿廊过殿,行至宫西偏隅。
寒池位于洗衣局后,四面无墙,唯有一方石池,池水冰冷刺骨,冬日不结冰,因引自地脉寒泉,专用于漂洗龙袍凤帔,去其尘垢。
池边,一名年轻宫女跪于石上,双手浸于水中,正用力搓洗一匹金线绣凤的锦衾。她十指红肿开裂,血丝混入水中,随水流缓缓散开。
她低着头,发丝湿漉漉贴在额角,肩头微微发抖,却一声不吭。
沈如晦走近,轻声道:
“抬起头来。”
宫女一颤,缓缓抬头。
她面容清秀,眉眼间透着倔强,双眸红肿,似已哭过多次。
“奴婢……参见淑妃娘娘。”她挣扎着要跪拜,却因体力不支,几乎栽倒。
沈如晦伸手扶住她臂膀,触手冰凉如铁。
“你叫青黛?”
青黛点头,声音微弱:
“是……奴婢青黛,属洗衣局三等宫女。”
沈如晦凝视她片刻,忽而道:
“你母亲病重,你为何不求医?”
青黛眼眶一红:
“奴婢月例三钱,除去饭食,仅余一钱。城南医馆坐堂大夫说,需银五两,方能开方诊治……奴婢……奴婢实在无力……”
她声音哽咽,却强忍泪水:
“只盼多做些活计,能攒些银子……可掌事说奴婢心有旁骛,罚入寒池……奴婢不怕苦,只怕……怕娘等不到那天……”
沈如晦眸光微动。
她回头对阿檀道:
“去库房取五十两银票,再拿我前日让太医配的‘温肺散’方子,速送城南杏林堂,就说——靖王府出诊,药资全免。”
阿檀一惊:
“娘娘,这……逾制了。”
“我以‘调理宫人’为由,太医院不会多言。”沈如晦冷声道,“一个宫女,若因病母而死,传出去,岂非我六宫之耻?”
阿檀不敢再言,领命而去。
沈如晦又对青黛道:
“从今日起,你不必再入寒池。我调你入缀霞宫,做洒扫宫女,月例翻倍,另有赏银。”
青黛震惊抬头:
“娘娘……这……奴婢无功受禄,不敢……”
“你有功。”沈如晦淡淡道,“你孝母之心,便是大功。宫中之人,多趋炎附势,少有真情。你这般女子,正该重用。”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
“你可愿为我所用?”
青黛浑身一震,眼中闪过惊惧:
“娘娘……奴婢……奴婢只是个洗衣宫女,岂敢……”
“我不要你做坏事。”沈如晦眸光如水,“我只要你——耳聪目明。碎玉轩、尚衣局、御膳房……凡你所见所闻,皆可报我。你若忠心,我保你母病愈,保你前程。”
青黛怔怔望着她,泪水终于滑落。
她扑通跪地,重重叩首:
“奴婢……愿为娘娘效死!”
沈如晦扶起她:
“不必效死,只需忠心。去吧,先回屋歇息,明日入缀霞宫当值。”
青黛含泪叩首,被小宫女搀扶离去。
阿檀返回,低声禀报:
“娘娘,银票与药方已送至杏林堂,大夫说,若按时服药,三日可见效。”
沈如晦点头:
“好。从今日起,青黛便是我安插在底层的第一个眼线。”
阿檀犹豫道:
“可她……可靠吗?”
“人心最是难测,但孝心难得。”沈如晦望向寒池,“她若连母亲都可舍,又岂会忠于我?我信她,因她有软肋——而有软肋之人,才最易掌控。”
夜深,缀霞宫。
沈如晦独坐灯下,手中摩挲着“梅花印”,印底“沈氏如懿”四字在烛光下泛着幽光。
萧珣披氅而入,眉梢沾雪,眸光深邃。
他见她沉思,轻声道:
“今日之举,可是为布眼线?”
沈如晦抬眸:
“你都知道了?”
“影卫禀报,说你亲赴寒池,救一洗衣宫女。”萧珣走近,握住她的手,“你变了。”
“不是变。”她轻叹,“是明白——权谋不止于高位之争,更在蝼蚁之隙。一个宫女,若能知尚衣局何时换季备衣,御膳房何时进贡鲜果,碎玉轩何时收发密信……其用,胜过千军。”
萧珣凝视她,眸中闪过惊艳:
“沈如晦,你当真……令人心折。”
沈如晦抬眸,见他眼中柔光流转,心头微动。
她低声道:
“你从前,可曾想过娶我,只为联姻?”
萧珣一怔,随即轻笑:
“起初,是。沈家已灭,你居冷宫,皇帝赐婚于我,说‘靖王体弱,娶一冷宫女,正相配’。那时,我只当你是个可怜人。”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
“可你嫁入王府后,步步为营,冷眼观局,不动声色间,已将皇后逼死。你不是可怜人,你是——蛰伏的猛虎。”
沈如晦垂眸:
“那你……怕吗?”
“怕。”萧珣握住她的手,“怕你有一天,不再需要我。”
沈如晦抬眸,直视他:
“我需要你。不是因你是靖王,而是因你懂我。在这宫中,能与我并肩而立者,唯有你。”
萧珣眸光一颤,终是将她拥入怀中。
他声音低哑:
“如晦,等这一切结束,我们离开皇宫,去江南,看十里梅林,听一夜春雨,可好?”
沈如晦靠在他肩头,轻声道:
“好。但在这之前——我要让那些害我母家之人,尽数伏诛。”
次日,青黛入缀霞宫当值。
她换上新制宫装,面色红润,眼中有了光。
沈如晦召见她,赐茶:
“你母病情如何?”
青黛跪地叩首:
“回娘娘,昨夜服药后,咳血止了,今晨已能坐起喝粥。大夫说,若连服七日,便可痊愈。奴婢……奴婢无以为报,唯有一死以酬!”
沈如晦扶起她:
“不必死。我只要你——活着,且忠心。”
她递过一卷名册:
“这是碎玉轩近三月的洒扫记录,你拿去记熟。若有异常,如某日某时有人进出频繁,某物丢失或新增,皆需报我。”
青黛双手接过,郑重道:
“奴婢谨记。”
沈如晦又道:
“你原在洗衣局,可知各宫衣物更换规律?”
“回娘娘,各宫衣物三日一换,冬日五日。龙袍凤帔每月初一、十五清洗,由寒池专司。”
“可有例外?”
青黛思索片刻:
“有。皇后在时,德妃宫中衣物常于夜间加洗,且多为贴身寝衣,香料浓烈……奴婢曾听老宫人说,那是‘迷情香’的痕迹。”
沈如晦眸光一冷:
“果真如此。”
她再问:
“林氏宫中如何?”
“林氏节俭,衣物更换极少,但……但每月初七,必有一黑衣嬷嬷送来一锦盒,由她亲启,随后焚毁。”
沈如晦眼神骤亮:
“初七?黑衣嬷嬷?”
“是。那嬷嬷面生,非宫中编制,进出皆由西角门,有令牌。”
沈如晦冷笑:
“西角门……那是北狄使节出入之处。林氏,果然还未死心。”
她对阿檀道:
“传影卫,查那黑衣嬷嬷身份,盯死西角门出入记录。”
阿檀领命而去。
青黛见状,低声道:
“娘娘,奴婢还知一事——碎玉轩地窖,原为储冰之所,但皇后在时,常于深夜开启,有宫人抬箱进出,箱上……有北狄文字。”
沈如晦眸光如刀:
“地窖?抬箱?”
“是。奴婢曾因送洗锦衾路过,见箱角露出一角布料,绣着狼头图腾,奴婢认得,那是北狄皇族徽记。”
沈如晦缓缓起身,望向窗外:
“原来如此。皇后虽死,北狄之患未除。林氏、地窖、黑衣嬷嬷……一张网,仍在暗中织就。”
她转身,对青黛道:
“你做得很好。从今日起,你不必再做洒扫,专司记录各宫异常,若有新发现,直接报我。”
青黛叩首:
“奴婢誓死效忠!”
靖王府。
萧珣与沈如晦对坐,烛火摇曳。
他听完禀报,眸光冷冽:
“林氏竟敢私通北狄,还敢用西角门?她不知那是死路?”
“她以为皇后已死,无人再查。”沈如晦冷笑,“可她忘了,皇后之死,正是因私通北狄。”
萧珣沉吟:
“若能抓那黑衣嬷嬷现行,便可一举揭发林氏。”
“不。”沈如晦摇头,“我要让她多活几日。”
“为何?”
“她若死得太早,幕后之人便藏得更深。”她眸光幽深,“我要让她继续送信,我要顺着那条线,找到北狄在宫中的所有暗桩,更要找到——刘宸。”
萧珣凝视她:
“你打算如何?”
“先放长线。”沈如晦唇角微扬,“让青黛继续留意地窖动静,再命影卫伪装成北狄信使,与那嬷嬷接头。”
萧珣眸光一亮:
“你是要……反间?”
“正是。”她低笑,“让北狄以为,林氏仍在为他们办事。等他们放松警惕,我再——一网打尽。”
萧珣看着她,忽而一笑:
“沈如晦,你当真……比这深宫更冷,比这权谋更狠。”
沈如晦抬眸,眼中无悲无喜:
“在这宫里,不狠的人,早就死了。”
她顿了顿,声音微缓:
“可我如今,不想再一个人狠下去了。”
萧珣心头一震,握住她的手:
“我陪你,从今往后,生死与共。”
窗外,雪又落了。
缀霞宫的红梅在风雪中摇曳,花瓣纷飞,如血洒长空。
而宫墙深处,新的棋局,已悄然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