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佩环姑姑那番看似家常实则紧要的指点,令窈和沁霜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几乎是以性命相搏般的决绝投入了对蒙古奶茶的试炼之中。
御茶房再次沦为奶香的汪洋。
炉灶日夜不歇,牛乳消耗如同流水,整筐整筐地被送来。
雪白的奶浆在锅中翻滚,蒸腾出醇厚却渐渐令人麻木的气味,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一个角落、每一件器物、甚至每一个人的发丝衣衫里。
令窈成了绝对的主力。
她守在炉灶旁的时间最长,从选砖茶、熬煮浓酽茶汁,到掌握火候倾入鲜奶,再到反复尝试佩环姑姑强调的“扬沸”手法。
手腕酸麻?顾不上了。
汗水濡湿额发顺着脸颊滑落,在尖巧的下颌汇聚滴下,更衬得那张小脸通红如同熟透的樱桃。
而裸露在宽袖卷起后的小臂、以及忙碌间不经意露出的后颈一段肌肤,却被热腾腾的水汽蒸得愈发温润细腻,宛若新剥出的嫩藕芽,在氤氲的热气和昏黄的烛火光影里,竟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莹光。
每一锅新配比出来,整个御茶房的人便成了最疲惫的“品鉴官”。
一开始大家还带着新奇和期盼,尝得颇为认真。
李婆子评判奶味厚薄,栖芷细细回味是否有草原特有的粗犷余韵,连小双喜都咂着嘴煞有介事地发表意见。
可很快。
“嗝……不,不行了……”
二门子捂着圆滚滚的肚子,痛苦地蹲在墙角,脸皱成一团。
“令窈姐姐,我,我实在闻着奶味就想吐……”
话还没说完,又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奶嗝。这些天他不知喝了多少碗,甜的咸的、浓的淡的,连晚上做梦都是被奶水淹没。
赵婆子更是一脸的生无可恋,瘫坐在她的点心案台前,连刻薄人的力气都没了,只望着屋顶喃喃:
“造孽啊,老身活了这么大岁数,临了要被这奶水活活灌死在这屋里头。令窈丫头,咱们是犯了哪路神仙,你倒是说说。”
绘芳自然也未能幸免被招呼品尝。
但她对那碗端到她面前、飘着热气的奶茶只极轻微地掀了下眼皮,便毫不犹豫地推开,声音冷淡得毫无余地:
“不必。我身子弱,受不住这膻重油腻之物。”
她借口保持体态,只尝了半小口就放下,此后无论令窈或沁霜再如何调配出“新味”,她都袖手旁观,远远避开,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嫌弃。
整整两天三夜。
换了五六种不同的蒙区砖茶,尝试了十多种奶、茶、水、盐的配比,锅底不知被沸奶烫糊了多少次……
终于,在第三日黄昏将尽的时刻。
一盏油灯被小双喜点起,跳跃的火苗将令窈被汗水浸透的鬓角和专注得紧绷的下颌线映照得格外分明。
她微微喘着气,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刚出锅的奶茶。
汤汁色泽是经过反复扬沸后形成的、极其稳定的深琥珀混乳白色,如同最温润的美玉光泽。
浓郁霸道的奶香中,一股醇厚、独特的茶韵气息终于不再被掩盖,清晰地透了出来,弥漫在灶台周遭,带着一种沉淀而沉稳的吸引力。
沁霜一直守在旁边,时刻准备试毒般赴汤蹈火。
见火候到了,她立刻接过令窈递来的小盏。没有犹豫,她屏住呼吸,浅浅地啜了一小口。
瞬间。
一股醇厚扎实的奶味在口腔里弥漫开,随后是被精心熬煮出的浓酽茶香牢牢托住,那种茶意深沉、奶香富足却又绝非甜腻的平衡感。
一口下去,暖意从喉咙直入心肺。
微盐的点睛恰到好处,刺激了味蕾,更激发出更深层次的奶与茶的本味。没有刻意追求草原的粗放,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宫廷式的精醇。
沁霜猛地睁开眼,瞳孔中是连日来几乎被绝望压垮后乍现的欣喜。
“成了!成了!令窈,就是这味儿。甭管像不像万里迢迢科尔沁草原上的原味,就这口感,醇、厚、香、暖。四样齐全。顶顶好的东西!必定不会丢御茶房的脸。”
令窈紧绷的脸颊终于绽开一抹疲惫的笑容。
她用袖子飞快地抹了把额头的汗水:“沁霜姐姐既然说好,那……那我再熬一小锅,紧着给佩环姑姑送去尝个味儿?也请姑姑最后把个关。”
“正是!快去!”
沁霜连连点头,此刻对令窈的提议只有支持的份儿。自己也在心里盘算,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一关牢牢钉死。
令窈不敢怠慢,也顾不得手臂酸痛,立刻清洗小吊子,生火,严格按照方才成功的比例和手法重新熬煮一锅。
动作比之前更稳、更专注。
火光在她脸上跳跃,汗水已经浸湿了鬓角,几缕发丝粘在她光洁的额角颊边,那专注熬煮的姿态里,有一种近乎神圣的投入与虔敬。
正是黄昏将尽、夜幕初降。
天光正敛去最后的光华,西边天际堆叠着大片大片瑰丽而深沉的暗紫色霞云,像泼洒开的油彩。
御茶房内早已点起了烛火,昏黄温暖的烛光从支摘窗的缝隙和窗格中透出来,驱散着室内的昏暗。
就在这明暗交汇、烛影摇曳的灶台边,令窈小心翼翼地从那只反复煅烧过无数遍的小银吊子里,缓缓倾注出两小碗乳白色的液体。
烛火勾勒出她侧身的身影,深绿单衣的领口微松,露出一截弧度优美的、沾着汗意更显莹润嫩白的颈项和一小片细腻的锁骨。
她那因为喜悦而微红的脸颊在烛光下如同敷了层暖玉色的薄粉,更显得肌肤胜雪,晶莹剔透。
鬓边被汗水打湿的几缕乌发随意垂落,贴在汗湿的颈间,平添几分动人心魄的柔婉。
玄烨今日在乾清宫批复奏折,连番报至的西北军情和各地干旱问题让他心浮气躁,烦闷不堪。
批至傍晚,干脆撂下笔,推开堆积的奏本,信步走出殿门。
漫无目的地踱着步,不知不觉竟走到了离乾清宫有一段距离、临近御茶房的一道回廊拐角。
不经意间抬头,目光恰好穿过庭院中渐深的暮色,定格在对面那扇亮着昏黄烛火的御茶房支摘窗上。
窗内,烛火勾勒出的那道身影,窗外,无边无际、沉郁瑰丽的暗紫霞云
冰冷华丽的宫廷,无边政事的烦忧,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隔绝开来。天地间只剩那一扇窗,一缕光,一剪影。
远处的更漏声隐隐传来。
灶台里新添的松柴爆出一声细微的“噼啪”。
炉火上,小吊子里的奶茶,发出了细微而欢快的翻滚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