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添丁,自然是喜事。
玄烨脸上也浮现出真切的笑意,眉宇间的沉郁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冲淡了几分,他连声问道:
“情况如何了?可请了太医?稳婆可都到了?”
永和宫小太监跑得气喘吁吁的,扶了扶歪斜的帽子,咽了口唾沫:
“佟主子……佟主子都安排了,太医和稳婆都进屋了。佟主子特意让奴才来回禀主子爷。”
“哦。”玄烨那张脸上的笑意在佟主子三个字,瞬间如风吹散,不复方才的明朗,只点点头。
“既然贵妃在那边主持,朕便放心了。让太医和稳婆务必尽心伺候,母子平安为上。若有半分差池,唯你们是问。”
小太监连忙躬身应“嗻”,却欲言又止,偷偷抬眼觑了觑玄烨的脸色,终究不敢多言,只得再次行礼告退。
宜嫔借着宫女眠柳的手站起身,眼波流转,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轻声问道:
“主子爷不过去瞧瞧吗?都说……”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那句“都说女人生孩子就是一脚踏在鬼门关”的俗语,硬生生被她咽了回去,险些犯了仁孝皇后的忌讳。
玄烨的目光越过宜嫔,投向永和宫的方向,吩咐梁九功:“朕还有些折子未批。生了,再着人来报朕便是。”
梁九功连忙称是,给小太监使个眼色让他们去永和宫候着。
玄烨不再多言,只让宜嫔早些回去歇息,随后走回殿内。
主子爷心情不佳,正是充做解语花的好时机,奈何宜嫔心乱如麻。
绾缨被弃,含雪入狱,郭络罗家在宫中的根基差点被连根拔起,这一连串的变故亟待她理清头绪,重新布局。
她没有心思,也没有底气,再去扮演那朵天真烂漫的解语花。
她抬手轻轻抚上胸口,一颗心仍在急促地跳动着,带着劫后余生的余悸。
真是急智,佟贵妃避而不见,要她来求主子爷,那她就来求。但她深知,这“请罪”绝不能是正襟危坐、涕泪交加的苦情戏码,那只会惹人厌烦。
年轻、天真、不谙世事,这是她精心为自己涂抹的底色。唯有在这底色之上,晕染上恰到好处的娇媚与婉转,如同画师笔下最灵动的笔触,才能牢牢抓住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的目光。
他不就是喜欢她这般“不拘一格”、“风风火火”,带着几分野性难驯的鲜活劲儿吗?
那她便投其所好,用最娇憨的姿态,演一出最决绝的请罪。让那狠厉的“杀鸡儆猴”,也带上几分被逼无奈、情急之下的“率真”意味。
这一招,险之又险,却似乎奏效了。至少,主子爷没有深究,没有震怒,甚至还扶了她一把。
可是,她缓缓吐出一口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薄雾。
心头那丝得意很快被更深的忧虑取代。主子爷的心思太难揣摩了。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
他收下了绾缨,轻描淡写地揭过此事,究竟是信了她的“率真无知”,还是早已看穿了她弃卒保车的把戏,只是暂时按下不表?
朔风吹的人冷到骨子里。
她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那灯火通明却寂静无声的乾清宫正殿。飞檐斗拱在月光下勾勒出冷硬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
那里面的人,心思深沉如海,喜怒不形于色。她今日看似险险过关,实则前路依旧迷雾重重。
“走吧。” 她低声对眠柳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主仆二人的身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沿着长长的宫道,渐渐融入深沉的夜色之中。
令窈是被日光晃醒的,暖洋洋的光线如同金色的纱幔,兜头罩下,穿透薄薄的眼睑,在黑暗中晕开一片朦胧的光晕。
她不适地蹙了蹙眉,下意识地抬手遮挡,眼睫颤动了几下,才勉强睁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野里,光影浮动。她眯着眼,适应了片刻,才看清旁边圈椅上,端坐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玄烨正捧着一卷书。日光斜斜地穿过高丽纸窗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他背脊挺直,姿态却带着一种难得的松弛,一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一手执着书卷,目光沉静地落在书页上。
光影在他低垂的眉眼间投下淡淡的阴影,长睫微敛,遮住了眸中神色,只余下专注而平和的侧影。
她惊得一骨碌爬起来,刚坐起,一股眩晕顿时涌来,摇摇晃晃。
“慢着点,怎么这么莽撞?”
玄烨已放下书卷,抬眼望来。他起身,几步便走到炕边,在炕沿坐下。
“你昨夜高烧不退,折腾了半宿,约莫鸡鸣才安稳些。”
令窈此刻头昏脑涨,意识如同漂浮在云端,浑浑噩噩。高烧初退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包裹着她,四肢百骸都透着酸软无力。
她只能仰着头,愣愣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玄烨,眼神迷茫,如同迷途的幼鹿。
柔和的日光透过窗屉子覆在她身上,浅杏色里衣松松宽宽裹着一副伶仃轮廓,在光影里显出单薄的影子,浓密的头发半盘半散着,几缕青丝滑落在衣襟上,更衬得那露出的颈后肌肤,纤白如初雪,细腻如瓷胎,隐隐可见底下淡青色的脉络。
远山含黛的眉,愈显清浅,如同水墨被水洇开。琉璃琥珀般的眼眸,盛满日光细碎的光芒,清澈得能映出人影,却又带着大病初愈的懵懂与茫然。眼睫轻颤,在眼下投落两弯极淡的青影,如同倦鸟栖息的羽翼。
唇色褪尽了往日的红润,只余下一种被水洗过的、近乎透明的浅粉,如同春日里初绽的桃花瓣,带着一种易逝的、惹人怜惜的娇弱。
玄烨的目光在她脸上缓缓流连,心中一动,欲伸手去,却叫后檐上积雪消融滑落在地噗嗤一声惊醒。
他指尖微顿,随即缓缓收回,不动声色地垂落身侧。低下头去,轻轻咳了咳,复抬头问她:
“饿不饿。”
令窈如梦初醒,慌慌张张下炕,规规矩矩蹲下身去:
“奴才该死。”
屋内本来静极了,偶有一两声炭火的哔啵,屋外,乾清宫正殿檐角坠着的铁马叮当作响。
玄烨脸上的温和一点点敛去,最后归于平静。
“令窈”他缓缓唤她一声,嗓音有些沙哑,“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
令窈依着宫规,垂首恭敬答道:
“主子爷是奴才的天,是奴才的君主,是奴才的主子,奴才惟愿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伺候好主子爷,便是奴才此生最大的造化了。”
“好”他坐直身子,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你既然知道我是你主子,那为何有事不报?”
令窈愕然抬头,急急辩解:“主子爷息怒,奴才并无任何事情知而不报。”
玄烨的语气越发的冷,嘲讽般讥诮一笑:“哦,没有,那慎刑司得事情作何解释?你有事为什么不来找我?可见在你心里我就是洪水猛兽,亦是穷凶恶徒,让你如此害怕。所以你从不肯信我,也从不肯依赖我。”
他目光冰冷盯着蹲在地上的令窈,带着失望愤怒和一丝她看不明白,也看不清的情丝,如同沉重的山峦,压得她喘不过气。
令窈一时情急忘了脚上有冻疮的事,现在蹲的久了只觉得胀胀的疼,钻心的痒,兼之昨夜发热,现在大惊大惧之下,头一阵阵发晕。身子一软向一旁歪去。
玄烨几乎是本能地从炕沿滑下,长臂一伸,将她揽在怀里,顺势抱着她跌坐在炕边的脚踏上。
令窈叫他揽在怀里不能动弹,抬眸望他,惶惶之态,楚楚之色,真是可怜与可爱兼有。一张柔软的唇兀自说着些什么,玄烨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只觉得她苍白的唇瓣似雨打后桃花,中间一点朱红慢慢晕染成淡淡的粉,那般柔软,她说话的时候便是着急也是不疾不徐,偶尔一点贝齿晃过一点洁白。
他忍不住向那唇吻去,带着一种近乎掠夺的强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