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窈跟着太皇太后走进东次间。
这是太皇太后日常起居歇息之处,设有垂着明黄床帏的床榻,妆台柜子等物。
南窗底下一张藤椅,铺着皮毛垫子,太皇太后在上面落了座。
令窈站在下首,伶俐的小宫女给她搬了绣墩来让她坐。
她不敢坐,看太皇太后这架势摆明是要审一审自己,一抬头又看见孙万年站在一旁,跟慎刑司番役一样,冷冰冰的盯着她。
瞒天过海,等着以后东窗事发,一屁股烂账,还不是开门见山现揭发的好。
这样想着,令窈扑通一声跪下:
“老祖宗恕罪!奴才年轻不懂事没规矩,行事孟浪,惹得主子爷一时情急,犯了糊涂,做出了有违宫规祖制的事情。奴才罪该万死,请老祖宗责罚!”
太皇太后接过苏麻喇姑递来的茶盅,呷了一口茶:
“这么说确有其事了。”
“是,”令窈以额触地,极为恭谦。
“倒没大家说的那么玄乎,也就情之所至,冲昏了头,一时间拜了天地。万没有大张旗鼓,在场的都是奴才的家里人。”
太皇太后冷笑一声:“自家人这消息能传出来?可见人在做天在看,纸包不住火啊。”
令窈身子伏的更低:“奴才罪该万死。”
太皇太后冷眼瞧着她,跪在地上,都快要匍匐在地了,态度倒是诚恳,但怎么能引着皇帝行那娶亲拜天地的荒唐事。
她将茶盅重重的掼在一旁的花几上,哐当一声,茶汤四溅,一两滴落在令窈手背上,烫的她一抖,却不敢缩回手去。
“老祖宗要打要罚,要杀要剐,奴才绝无半句怨言。但求老祖宗听奴才说完心里话,再行发落不迟。
奴才对主子爷是真心实意,绝无半分虚情假意,更不是为了攀附荣华富贵。九月十一那日回宫前,奴才的额涅拉着奴才的手,哭得肝肠寸断。
奴才一家都是老实本分的包衣下人,从无攀龙附凤借着女儿往上爬的心思。他们哭,是怕奴才这一进宫,便是生离死别,再也见不着面了。
奴才更没有利欲熏心,处心积虑地引着主子爷行那娶亲之事,妄图借此抬高自己的身份恩宠。奴才只是一心钟情主子爷,此情此意蒲苇韧如丝。
这番心意,奴才便是对主子爷都未如此直白的剖析过,今日在老祖宗面前,奴才斗胆将这颗心掏出来给您看。
若老祖宗今日真因为奴才这番无法自控的真心,而要责罚奴才,奴才认了!”
她说完已是泣不成声,哽咽难言。
太皇太后见令窈哭得情真意切,句句发自肺腑,不似作伪,心中的愠怒已消散大半,正欲开口让苏麻喇姑将她扶起,却听得殿外传来一声清朗含笑的声音:
“玛嬷,孙儿来给您请安了!”
玄烨已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令窈连忙站起来,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泪,随后站在一旁行礼问安。
太皇太后看在眼里,暗暗点头,这丫头还是很有眼力见的。没有趁着皇帝进来,就顺势哭得更加梨花带雨,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来博取怜惜。
若是换了旁人,只怕早已扑到皇帝脚边,哭天抹泪地诉苦,将方才的问话渲染成天大的欺负。那样故作楚楚可怜之态,反而最是坏事,也最容易挑拨祖孙关系。
戴佳氏能立刻收敛情绪,分清场合,明白她俩的事就是她俩的事,不宜也不该拿来烦扰皇帝,更不欲因此影响他们祖孙和睦,这份清醒和分寸,着实难得,很合自己心意。
太皇太后脸色神色和缓了些,指了指一旁的绣墩:“你也坐吧。”
玄烨坐在一边,伸手扯了扯令窈的衣袖,令窈拗不过他,挨着绣墩坐下来,只低着头。
太皇太后瞧着孙子这番举止,心下了然,转而看向玄烨,故意板起脸,调侃道:
“你这小子,消息倒是灵通。是知道戴佳贵人在我这儿,所以才眼巴巴地赶过来吧?怎么,还怕玛嬷我欺负了她不成?”
玄烨伸手握住令窈的手,用力攥了攥,眉眼间蕴着笑意:
“瞧玛嬷您说的,孙儿难道就不能是真心实意想来探望您老人家吗?”
他朝身后跟着的赵昌扬了扬脸,便见赵昌捧着一方匣子来。
“这是吉林将军进贡的几张玄狐皮,孙儿知道玛嬷和额涅畏寒,特意送过来,让您看着做点什么好,这皮子大,嵌在坎肩里最保暖,或是跟别的凑了做成端罩也使得。”
赵昌打开匣子,只见那皮料通体一色,一根杂毛也没有,毛针光亮挺拔,色泽如缎,柔软丰盈,一看就是好东西。
太皇太后欣慰的笑了笑,一脸慈爱:
“难为你,朝政那般繁忙,还时时惦记着我们这两个老婆子。”
她伸手摸了摸那皮料,皮板轻薄柔软,油光水滑,如一汪墨泉,越看越满意。
满人以骑射得天下,对于弓马皮毛向来有着特殊的情感,这份礼物实实在在送到了太皇太后的心坎上,连带着方才那点不豫之气也散了去。
但还是开口问了问:“东西是好东西,玛嬷心领了。只是近来宫里有些风言风语,说了些不大中听的闲话,不知皇帝你可曾听见?”
这话说得令窈的心也跟着提起来,偷眼看着玄烨。
苏麻喇姑奉上茶盅,玄烨接过轻轻撇着浮沫,眸光只盯着清亮的茶汤:
“玛嬷指的可是孙儿在宫外依着民间习俗,娶了令窈的那番闲话?”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你既然知道,也不管不问。”
玄烨轻啜一口茶汤,抬眸道:
“她们说的是事实,孙儿确实做了。既然如此,为何要过问?孙儿就是娶了令窈,那又如何?”
他语气一转,带上了几分帝王的冷峻。
“她们在背后嚼舌根,无非是心生嫉妒,失了妇德。女子当讲求三从四德,这妇德一项,看来是得好好重新修习修习了。”
说着,侧头看向侍立一旁的赵昌,沉声道:
“赵昌,下去传朕的口谕:从即日起,每日申时正,着内务府选派精熟女训的老嬷嬷,在坤宁宫偏殿开设讲堂,所有嫔妃皆需前往听讲,仔细研读《女诫》、《内训》等女四书。
好好学学何为妇道,何为规矩。省得整日无所事事,搬弄是非,搅得后宫乌烟瘴气。再去景仁宫,将朕的意思明白告知佟贵妃,让她拿出点魄力来好生管束,权柄给她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张身价的。”
说到最后,言语间已明显有了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