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为何,自从去年十月份南海子西宫变故后玄烨对她格外冷淡,直到今日除了循例节日赏外并无其他,更别提关怀。
令窈早已嗅出不对劲,暗暗唤了沁霜来问,只知那晚主子爷喝醉了,章佳常在想趁机侍寝,没想到主子爷将她呵走,章佳常在碰壁而还。
拂月进去伺候整理床榻,过会儿不知怎地她从正殿跑出来又喊又叫,哭哭啼啼,衣衫不整,那样子活脱脱像是被主子爷凌辱了。
沁霜说这话的时候跟着鄙夷摇头:
“依我看啊,定是想借机爬床,又放不下身段,临了后悔了,吓得半死跑出来。
这下更是招惹圣怒,次日就被梁谙达悄无声息处理了。乾清宫司库换了濯丹。”
她贴近令窈耳边。
“我瞅着怕是映云也在帮她,要不然怎么快走了说肚子疼,去不成,才换了拂月。回宫后梁谙达发了好一通火。
从司衣的叠翠到洒扫的映云,直接就说要是不想做,存了别的心思,趁早走人,省的整日的乌烟瘴气,算计龙床那点事。迁怒到叠翠也被撤走了,换了新人。”
沁霜直摇头。
“一番整治,乾清宫终于清朗了。可我瞅着主子爷还是闷闷不乐的,像是为着什么事。”
沁霜最后那句话在令窈心里经久不散。
为着什么事?
她左思右想也没想明白。但观其言行令窈知道这事怕是和自己有关,也不知拂月和他说了什么。
她自问身正不怕影子斜,这些年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无可指摘的。
主子爷不言语,她冒然去请罪或是告饶岂不是不打自招,不论拂月说了什么都会坐实,因而这五六个月,令窈一动未动。
章佳常在正在乾清宫伺候玄烨笔墨,两人洋洋洒洒写了好些咏春诗句,她捏着那支御用漆黑描金的翠毫笔,用最柔美清丽的簪花小楷,在金如意云纹粉蜡笺上写下:
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收笔,眼波流转,似嗔似喜,荡尽了万种风情,含羞带怯将那写满情意的纸笺呈到玄烨面前。
玄烨接过,笑了笑:
“旖旎情丝,藏心未吐,如今跃然纸上了。”
他轻轻握住章佳常在的手,引着她在在词句前续上:
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
笔尖点在楼字最后一笔久久未动,眼眸痴痴盯着“而今往事难重省”一句,只觉得“难重省”三个字烙在心尖一般,烫的他不知所措。
那熏风脉脉裹着融融花香扑入窗内,吹得案头一本《唐音统签》纸页翻飞,一张张被日光照的通透如琥珀的页面,在乱红之中急速翻过,最后缓缓停下。
“哟,哪来的风,吹得一桌子都是桃花。”
梁九功要去关窗,章佳常在却笑道:
“不必了。古人有桃花逐水之趣,今日咱们这是桃花翻书,岂不更添几分春趣?主子爷您觉得呢?”
她说着,缓缓抬眸期盼的望向玄烨。却见他怔怔盯着那本《唐音统签》,顺着看去,只见白粉柔嫩的花瓣中一首唐诗半遮半掩。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那风似乎还未停歇,倏忽一吹,书页缓缓翻动几页。一张洒金云龙纹纸笺滑落在地,飘飘荡荡落在玄烨脚边。
垂眸望去,其上字迹工整清秀,谈不上多么深厚的笔力书法,写着:
暮雨霏微过凤城,飘飘洒洒重还轻。
暗添芳草池塘色,远慰深宫稼穑情。
情之一字最后一笔斜飞而出,颇为醒目。
章佳常在只觉得身后皇帝身躯一震,几乎立刻甩开了她的手,弯腰捡起了那张洒金笺,爱怜的伸手拂了拂沾染的尘灰。随后朝门外一指:
“出去!”
章佳常在始料未及,不知玄烨为何发怒,愣愣的看着他。
“没听见吗?”玄烨的声音陡然拔高,“滚出去!”
他一记宛若数九寒冰的眼神让章佳常在回过神,连忙行礼告退。
出了西暖阁,浑身犹自发抖,实在是没见过圣怒至此。她稳定心神,扶着贴身宫女的手踏过门槛。
身后赵昌快步走了出来,手上捧着章佳常在和玄烨刚刚抄录的咏春诗句,最上一张赫然是她表露心意的金如意云纹粉蜡笺。
赵昌行至廊下,将一叠纸笺交给侍立的太监,吩咐:
“主子爷说了,拿下去烧了。”
“烧了……”
章佳常在听着这两个字,扶着门框的手微微发抖,眼眸顿时泪光点点。
她的万般情意,一片柔肠,一颗真心,最终只换来一缕青烟?
再也忍不住捂着嘴低低啜泣,一脚踏出乾清宫,急急朝丹陛下走去。
章佳常在一路哭哭啼啼,又气又恼,行至月华门时斜刺里走出一个人来。脚步一顿,泪眼婆娑望去,只见顾问行抱着拂尘站在门廊里,似笑非笑看着她。
“好端端的哭什么?”
章佳常在忙拭了泪,声音仍有几分哽咽:
“顾总管说笑了,不过是方才走路急了些,不慎叫风沙迷了眼罢了,哪里就哭哭啼啼的。”
她说着端正身姿,理了理衣襟,又是那副常在主子的矜贵模样。
“总管这是打哪儿来?可是主子爷有什么吩咐?”
顾问行围着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最后瞥了一眼乾清宫。
“吩咐倒没有,只是特意知会主子您几句话。”
闻言章佳常在浑身一颤,强撑的架势瞬间垮下去几分,不安道:
“说吧,什么事?”
“这几日我冷眼瞧着,平时你还好,一高兴一得意那本来的面目就渐渐显露出来。”
顾问行长叹口气。
“您得时刻记着您能有今日靠的是什么。得再下点狠心,好好琢磨才是。这可是您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章佳常在脸色一白,讪讪笑道:
“有顾大总管在,我自然安稳无虞。回去一定勤加练习,保证不露马脚。”
顾问行颔首:“你知道轻重就好。”
他站在滴水檐下,背对着章佳常在,看着远处巍峨的乾清宫,目光幽然。
“你也别太往心里去。那戴佳氏毕竟是跟主子爷经历过生死坎坷的,情分深厚,岂是一时半刻就能断得了的?
你要做的不是硬碰硬,而是趁着他自己都疑心生暗鬼之时,一点一点地,悄无声息地,把戴佳氏从他心里头挤出去。
这只可徐徐图之,万万不能莽撞冒失。你想想平日里养条狗,日子久了还有舍不得的时候,何况是个活生生的人,还生下了皇子。
只要你能想办法让主子爷尽量不跟戴佳氏见面,少想起她。他一日迈不过心里那道坎,就会疏远戴佳氏一日,你便多一日机会。要趁机多吹吹风,软刀子杀人不用我教你吧。”
言罢,回头斜了她一眼。
章佳常在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点头道:
“我知道了,谨遵教诲。”
顾问行满意的颔首,伸手在她肩膀上一拍。
章佳常在浑身一抖,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碰到了一样,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脸上闪过一丝厌恶。
他也不在意章佳常在的嫌弃,只幽幽道:
“好好把握机会,别让老祖宗失望。她老人家可是冒了极大的风险,才把你托举到这个位置上的。”
说着轻笑一声,抱着拂尘,哼着小曲儿往敬事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