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皇贵妃敛了神思,一片温和笑意,赞道:
“主子爷说的极是,奴才领命。”
“至于另外两件事情,头一件倒还可,第二件确实该晋一晋她们位分,那就所有生育过皇嗣的庶妃都擢升一级。
若是有贵人晋嫔位,你们拟个单子呈送上来,朕看一下,贵人以下便不用回禀了。”
皇贵妃和贵妃闻言纷纷站起来行礼接旨。
玄烨虚扶贵妃一把,笑道:
“你虽然协理六宫时日不多,但说的这些事情正是积弊之处,你能找出来,且真心实意为别人着想实在是难得。”
他满眼赞许之色,拍了拍贵妃手背。
“有你辅佐皇贵妃甚好。”
贵妃听他如此赞誉,脸上笑意更深,眉梢眼角蕴着妩媚风情,睨了玄烨一眼,柔柔道:
“奴才定尽心竭力辅佐好佟姐姐,让主子爷无后顾之忧。”
皇贵妃脸色一僵,压下心头酸涩,强笑道:
妹妹这般体贴入微,往后我可真能松快些了。
她转向玄烨,眼波化作一泓春水,脉脉望去。
主子爷有所不知,这阖宫上下每天的事都三四百件,这些还是呈送上来的呢,底下还有待办事宜。
这就罢了,各项账目还要整理,真真儿是忙死奴才了,幸而现在有贵妃妹妹相助,又有惠妹妹支应,奴才有如此左膀右臂,日后便不愁了。”
玄烨颔首道:你素来体弱,便是再忙也要注意休养,别累坏了身子。
皇贵妃含着一缕娇羞笑意:“奴才那些毛病主子爷都是知晓着,治不好,只能养着吧。”
她言语亲昵,带着旁人无法比拟的亲切,这便是源于二人青梅竹马的情意。
贵妃见她在那里诉苦论情,倒也不插话,只端起薄荷蜂蜜水慢条斯理喝着。
令窈看看皇贵妃那眉目含情的模样,又看看贵妃万事不理的从容,了然笑了笑。
贵妃今日回禀账目是假,借机体现贤德是真,将皇贵妃打个措手不及。
万般无奈之下搬出表兄妹的亲厚来,如此一出,贵妃纵马难追,但是她却是如此镇定自若,倒是让令窈刮目相看。
几人又说了会儿闲话,皇贵妃抚育着四阿哥,令窈身边有个七阿哥,她借着养儿经说的头头是道,倒把贵妃撂在一边,爱搭不理。
待天渐渐暗下去,乾清宫各处上灯,令窈知道玄烨还有政事要忙,便找个借口退下。
待令窈踏出乾清宫时,长街上已有宫人在议论贵妃今日所举三件事,纷纷感恩戴德,都说日后必定勤勤恳恳做事,想来贵妃主子看见了也会体察他们的艰辛。
翠归听着飘入耳中的只言片语,忍不住低笑:
“往日惠主子协理六宫到底是低了皇贵妃一头,且家世容貌及跟主子爷的情分都比不得皇贵妃,所以即便是协理也只是帮皇贵妃打打下手。
如今贵妃上任,不过三四个月已经开始各处笼络人心,就一个把大阿哥和三阿哥接回宫,惠主子和荣主子必定记得她的好,日后有个什么事,定会朝贵妃靠三分。
再说施恩那些庶妃,布常在和张答应之流也是千恩万谢,怕是都要以贵妃马首是瞻了。”
(2)
“皇贵妃这次算是遇到对手了。”令窈幽幽道。
路过咸和左门,远远眺望景仁宫吻兽屋脊,琉璃瓦橙黄一片,但在黯淡夜色里也泛着一层灰败。
皇贵妃那固若金汤,高高在上的优渥,随着贵妃进宫也渐渐地开始动摇,水滴石穿,贵妃的手段如春风细雨,蒙蒙之势却渐入人心。
贵妃这番遍施恩泽的善举,在宫人们口中不过感念了半月光景,便被骤然爆发的山东水灾冲散得无影无踪。
一时间,宫闱之内噤若寒蝉,人人谨言慎行,唯恐一句不慎,便引火烧身。
玄烨深陷赈灾筹款的繁重政务之中,日夜焦灼,眉宇间满是疲惫,总是夜半时分才回昭仁殿,随意梳洗一番倒头就睡,可把令窈心疼坏了,想着法儿做些补品劝他吃些。
后妃们亦是战战兢兢,各自安守宫苑,不敢有丝毫造次。
令窈的胎象日渐安稳。随着月份推移,那胎动也如约而至。
小七最爱把耳朵放在令窈肚子上感受里面的一举一动,每次听见什么声响,不管是真的胎动还是令窈肚子的声音都一脸欣喜,挥舞着小手告诉令窈:
“额涅!妹妹在动!”
至于为何是妹妹,令窈也说不出小七为何如此笃定。可这小家伙说什么也要叫肚子里的孩子妹妹。
或许是见了郭贵人所出的四公主玉雪可爱,心中也盼着有个小妹妹做伴。
宫里的孩子都早慧,小七小小年纪话都说不周全,兰茵已经教他念弟子规,每日摇头晃脑,翻来覆去就那几句,一问他:
“小七在念什么呀?”
他必脆生生答:
“念肚子规!”
把屋里众人笑的人仰马翻。兰茵气结再也不提弟子规的事。
这日夏雨初晴,廊前两缸荷花开的极好,隐隐有浅淡的香气。
小双喜机灵不知哪里寻摸到的几尾巴掌大的锦鲤放在缸内。
小七便搬了张小杌子,踮脚趴在铜缸沿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碧叶掩映下游弋的红影。
偶尔有蜻蜓点水,停驻在含苞欲放的粉荷之上,立刻吸引了他的目光,追着那轻盈的身影去扑。
令窈斜倚廊下竹椅,含笑望着儿子活泼的身影,手中纨扇轻摇。目光流转间,却瞥见梅子一脸困惑地从龙光门进来,边走边低声嘟囔。令窈笑问:
“嘀咕什么呢?外头又传什么新鲜事了?”
“主子!可不得了了!”
梅子这一嗓子,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连扑蜻蜓的小七也扭过头来。
她嗐一声,看了看大家伙,一拍大腿:
“主子您是不知道,那起子烂了舌根的下作东西,也不怕死后下拔舌地狱。
早前只嚼舌根比较皇贵妃和贵妃二位主子,如今竟编排到德主子小公主头上了。
不知哪个丧天良的传出话,说小公主命里属火,是旱魃降世。
说山东先前大旱就是因她而起,如今这场大水,便是老天爷要收服这灾星呢。”
小双喜接道:“那就奇了,要是小公主真的是旱魃转世为何不旱京师,老天爷既然要降服为何不把雨降到京师。”
“人家自有歪理!”
梅子连连摇头。
“说是京师有主子爷真龙庇佑,自然不敢随意降下灾祸。那旱魃就是看中这点才托生到皇家来的,想借龙气护身呢。”
翠归轻嗤一声:“这帮人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出口,那小公主身子孱弱,深居简出,这样都不放过她。”
她义愤填膺,“你们等着瞧吧,等查出来这宫里不少人又要挨顿毒打,上次辉儿的事是一点也不长记性。”
令窈闻言若有所思,事出反常必有妖。
上次辉儿投河一事传的沸沸扬扬说德妃主仆苛待宫女,闹到最后一口大锅扣在自己头上,这次会不会也是冲着自己来的?
心头猛地一沉,立刻着人去翻检昭仁殿内外,又让兰茵将昭仁殿宫人一个个都旁敲侧击审了一遍,倒没什么可疑之处。
就在令窈暗中肃清宫苑之际,德妃小公主乃灾星降世的谣言却如野火燎原,愈演愈烈,终究还是烧到了慈宁宫。
彼时章常在正在伺候太皇太后和太后用膳,五阿哥乖乖坐在乳母怀中啜饮米汤。
偏生一个不懂事的小宫女嘴快,苏麻喇姑欲要阻拦已是不及。
谣言一出,太皇太后果真沉下脸去,面罩寒霜,冷冷扫了一眼她。
混账!妖言惑众!德妃小公主乃天家血脉岂容这等污言秽语亵渎。”
殿内伺候的宫人见她动了真怒,纷纷伏地叩首请罪。连太后和章常在也裣衽福下身去,大气都不敢喘。
慈宁宫西苑寂寂无人声,只听见太皇太后气的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
苏麻喇姑吓得不轻,连忙轻拂太皇太后后背替她顺气,良久方平息下来。
“苏麻,此事你去协助皇贵妃清查,务必找出是谁在搅风搅雨,一旦查出,不必奏明皇帝,就地杖毙。”
她将手里的珐琅彩碗重重摔在膳桌上,米粒混着菜汁溅的四处皆是,桌上一片狼藉。
“子不语怪力乱神,能想出这个谣言的还颇有几分脑子,知道前朝后宫休戚与共,还知道旱魃这个典故。”
太皇太后脸上一片森冷,再无用膳兴致,缓缓起身踱步往西暖阁走去。
章常在见此情形,不敢多留,在西暖阁落地罩前磕个头,携着贴身侍女枕书急匆匆出了慈宁宫西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