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翠归闻言,不由撇了撇嘴:“倒真叫她赌赢了这一局。”
兰茵笑道:“时来运转,莫过于此。”
待到天色渐渐黑透,便又听见说将延禧宫的卫常在迁往景仁宫居住,甚至连惠妃抚养的八阿哥也一并被送了进去。
这份变故倒是让人始料未及,紧接着卫常在的阿玛阿布鼐惨遭申斥,辛者库的管领被撤,就连其伯父御膳房的塔布鼐也被贬为寻常管事。
这一连串雷厉风行的处置,让令窈不由想起秋福之死或许与塔布鼐脱不开干系,甚或与整个卫家都有牵连。
如此看来,当初卫常在能被选入后宫,恐怕少不了皇贵妃在背后推波助澜,原是想用以牵制德妃。没成想小苗子还未长大就被连根拔起,而德妃已经长成参天大树,地位稳固。
赔了夫人又折兵,塔布鼐指不定怎样后悔呢。
一番雷霆手段之下,六宫顿时安静了许多。景仁宫与永寿宫门前也变得人迹罕至。宫人们宁愿绕道而行,也不愿从这两处宫苑前经过。
随着协理六宫的旨意下去,永和宫顿时热闹起来,人来人往,欢声笑语。
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人间风霜各不同。
几日后的深夜,秋霖脉脉,蒙蒙如丝,如烟似雾地笼罩着宫阙。景仁宫宫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顶油纸伞徐徐撑开,随即是梁九功那殷勤的声音:
“主子爷仔细脚下,雨天地滑,万万当心。”
玄烨颔首,缓缓上了台矶,
梁九功先行一步推开殿门。
屋内烛光昏昧,影影绰绰照的人影烙在墙上闪烁不定,帘幔重重间是药材的清苦香气。
玄烨不禁蹙眉看了梁九功一眼、
梁九功忙分辩道:“主子爷放心,景仁宫一切用度皆按旧例,未曾怠慢皇贵妃分毫。”
外间空无一人,只闻东暖阁传来低低絮语,似是两个人在说话儿。
玄烨踱步往东暖阁走去,本以为会见到一个形容枯槁,怨天尤人的妇人,谁知掀帘望去,皇贵妃安然坐在炕上,身旁陪着常在卫氏。
手中正缝制着小儿的肚兜,神情是那般平和,隐隐还带着几分宁静笑意。
玄烨实在难以将今夜看见的人和那日在乾清宫控诉他薄情的女子重合,让他微微晃神。
夜风穿窗而入,吹得垂幔轻轻荡漾,她那柔婉的侧影也随之若隐若现。
待他回神时,皇贵妃已行至面前敛衽行礼问安。
“起来吧。”
玄烨阔步走到炕边坐下,顺手拿起那件小肚兜就着烛火看了看,针脚歪扭如虫行沙地,不禁失笑。
这在令窈那儿倒是常见。她给小七和肚子里的孩子做衣裳,针线功夫虽不说巧夺天工,但也算是针脚细密,
他将手里的肚兜扬了扬,你这个怕是穿都穿不了。
皇贵妃霎时涨红了脸,窘迫地垂下头。
“让主子爷见笑了。”
卫常在笑着解围:“正是因不擅长,皇贵妃才唤奴才前来指点。主子爷眼下所见,已是进步良多了。”
(2)
玄烨闻言笑出声来,那笑意在心中慢慢沉下化为一声叹息。他将肚兜放回笸箩,侧首看了卫常在一眼。卫常在会意,立即领着宫人悄然退下。
玄烨拍了拍锦褥:坐下吧,站着做什么?
皇贵妃在他对面坐下,只垂着头一言不发,捏着袖口那二三寸的澜边,密密匝匝绣着吉祥纹样,以前只觉得华美好看,如今摸来才觉每一针都硌手。
“主子爷想说什么便说吧。”
玄烨望着炕几上,绢纱灯罩里那跳跃的火蕊,缓缓道:
“我始终视你如妹妹,从未动过让你入宫的念头。那日你阿玛前来请示,我特意问过他你是否情愿。他说你是晓得的。既是如此,想来也无妨碍。何况,我也确实需要一位能够维系佟佳氏荣耀的宫妃,而你刚刚好。”
他将目光转向皇贵妃,“我已许久未见,今夜这般模样的你了。”
皇贵妃心中悲痛,那一句你刚刚好,犹如万箭穿心,可那剧痛渐渐麻木,她抬起泪眼,目光落回笸箩里那件稚拙的肚兜上。指尖轻抚过歪斜的绣线,满腔悲怆竟渐渐沉入心湖,最后化作几分释然。
“玄烨哥哥,这么多年来,我们早已不是当初的你我了,岁月催人老,遇物更春愁,何须纠结过往如何。”
玄烨听出她语气里的释然,深深看她一眼。
“你放心,该属于的你尊荣我会一样不少的给你。至于你阿玛,他是我的亲舅舅,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弃之不顾。在你禁足在景仁宫时,我已下旨擢升他为领侍卫内大臣,兼议政大臣。”
皇贵妃了然一笑:“主子爷果然深谋远虑。脆弱的帝妃之情,终究不及君臣纽带牢靠。臣子会因封赏而誓死效忠,而妃嫔……”她语声一顿,“却会因凤位空悬而相互倾轧,怨怼丛生,徒增烦扰罢了,主子爷终于不再依靠这些姻亲关系去维护朝堂安稳,我在这里向您道贺。”
玄烨沉默了片刻,终究没有再说什么。他站起身凝望着她,终是转身,向殿外走去。
“你保重。”
皇贵妃含泪缓缓起身,在他身后深深一拜。
二十多年的情与爱,今日终是山水不相逢。
她终是忍不住,伏地痛哭起来。
殿内烛火将她孤寂的身影拉得细长,牢牢地钉在光可鉴人的地面上,仿佛是她一生荣辱兴衰的无声注脚。
(3)
就在德妃风光无限、如日中天之时,小公主突然病重,起先是发热,随后是咳血,那小小的人儿本就先天不足,这般折腾更是进的气少出的气多。
饶是德妃再不喜女儿,可毕竟是她怀胎十月,一朝分娩诞下的骨肉,见她这般受苦焉能不痛心。
那番协理六宫,为帝王信任的喜悦转瞬便损兵折将般,大大打了折扣。
令窈毕竟已为人母,最是见不得小孩子受罪,着翠归将库房的药材捡些好的给德妃送去。
人还没出门,便见赵昌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头上的红缨帽子歪到一边,遮住了眼睛也顾不得扶正,将翠归的衣袖死死扯住,向令窈急道:
“主子!万万去不得啊!方才太医院急报,德主子的小公主得的怕是鼠疫!”
一言既出,院内诸人皆惊呆在原处,翠归率先反应过来,将手里的药材一丢,砰地一声关上龙光门,捂着砰砰直跳的心道:
“这可不得了,这可是绝户的病。”
前明末年,鼠疫大行,人死十之五六,阖门皆殁,十室九空,那时候管这种病叫疙瘩病,也就是人身上突然长个小瘤子,数日便死,也谓之疙瘩瘟。
李自成攻到都城时见到便是这样一幅惨绝人寰之景,尸骸枕籍,便是连个叫花子都找不到,恍若鬼城一般。
大清自入关后,这片辽阔的土地上满目疮痍,各种瘟疫交织而来,饱受折磨,历经苦难应对之策方已具完备,但一旦发生还是让人惊惧不已。
令窈横了翠归一眼,那锐利的目光带着深深的警告,刺得翠归一个激灵,顿时意识到自己那句“绝户”是何等冒失犯忌,讪讪的拍了拍嘴。
“奴才一时嘴快,说了浑话,求主子恕罪。”
令窈见她意识到错处,收回目光看向赵昌,蹙眉问道:
“好端端的怎么就得了鼠疫?”
赵昌抬袖擦了擦额头汗,扶正帽子,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太医院也回说不清所以然,主子爷也纳闷,要想得鼠疫必定会接触到那大耗子,可小公主金尊玉贵,十几个伺候的人围着,便是有只耗子想近身,怕也早就被乱棍打死了,怎会……”
令窈沉吟片刻,眼中掠过一丝寒光,幽幽道:
“如此说来,莫非是人为?”
赵昌喉头一滚,哪里敢接这话茬,只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含糊道:
“这……奴才可就不知道了。”
御前当差的人,个个都练就了谨言慎行的本事,赵昌不是沁霜,与她亲厚,知无不言,赵昌自是深知什么话能说,什么话得烂在肚子里。
令窈会意,不再追问,只颔首道:
“有劳你特意跑这一趟。主子爷那边,可有什么示下?”
赵昌脸上立刻堆起恭敬的笑:
“主子您折煞奴才了。主子爷吩咐了,请您今日起就待在昭仁殿,暂且不要出门。七阿哥也留在殿中玩耍为宜。
昭仁殿一应伺候人等,无要事不得外出;若有非得出去的,便不许再回来。殿内一应用度,仍照旧例从乾清宫直接调拨,这些都是按御前的规矩供应,请主子放心。
至于乾清宫那边,主子爷说,他那里往来人多,虽已万分谨慎,但难免有疏忽的时候。故而请您这几日暂且先不要过去了。”
令窈神色凝重,颔首道:
“我知道了。劳烦你替我带句话给主子爷,请他务必保重龙体,事事当心。”
赵昌忙道:“主子放心,奴才等便是拼却性命,也定会护得主子爷周全。”
令窈勉强笑了笑,看着赵昌行礼告退,从乾清宫东暖阁小门离开,方长长叹口气。
时近八月末,秋意渐深,庭中那几株桂树已是金黄满枝,甜香浓郁,却拂不去宫墙内日渐弥漫的萧瑟。
德妃所出的小公主,终究没能熬过这个秋天。那个尚未序齿、来不及取名的小生命,来到人世仅两个多月,便匆匆夭折。
这场来得蹊跷的鼠疫,只带走了这襁褓中的婴孩。
伺候的乳母嬷嬷们虽也纷纷病倒,或许是仗着身子强健,又得太医竭力诊治,总算都捡回了性命。
德妃经此一击,大病一场,人瘦得脱了形,宽大的袍子空落落地挂在身上,更显形销骨立。
偶尔夜深人静时,她会倚在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喃喃自语:
“是她自个儿没这个福分,承受不住这泼天的富贵……”
侍立一旁的采苹听了,心中酸楚,却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能默默垂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