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隼连忙躬身。
“是，有劳公子。”
他心中那点因为能出来赶紧做实验而产生的欣喜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对即将面对李斯的紧张。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脸上的激动神色平复下去，恢复到平日里那种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木讷的状态。
他告诫自己，在丞相面前，绝不能流露出任何异常，尤其是那种因获得惊天学问而产生的、难以自抑的狂喜。
他跟在那名谒者身后，沉默地行走在咸阳宫的复道之间。
宫道深远，守卫森严，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无形的界限上。
他不再是那个沉浸在技术狂热中的匠人禽隼，而是背负着秘密、必须谨言慎行的墨者禽隼。
丞相府邸并不远，但这段路禽隼却觉得走了很久。
他脑中飞快地转着，思索着该如何应对李斯的询问。
哪些能说？
哪些不能说？
赵先生那随意的态度，与他此刻感受到的森然压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通报之后，禽隼被引进了李斯书房。
书房内陈设简洁而肃穆，空气中弥漫着竹简的味道。
李斯正伏案批阅文书，并未抬头。
禽隼屏息静气，垂首立于堂下，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只觉得那书案后传来的无形压力，比赵先生描述的“空气压力”更令人窒息。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李斯才放下手中的笔刀，缓缓抬起头。
他的目光平静无波，落在禽隼身上，如同审视一件工具。
“回来了。”
李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冷硬质感。
“那赵先生，学问如何？”
禽隼心脏猛地一缩，他早已打好腹稿，准备用最平铺直叙、最少感情色彩的语言来描述。
他躬身，刻意让声音显得沉闷甚至带着点困惑。
“回丞相，赵先生……所言确有些……奇谈。诸如水汽之力可推巨轮，又言我等周身之气，有无形压力，可托物承重……小人……小人听来，实难索解。”
他一边说，一边努力控制着面部肌肉，不让一丝一毫的兴奋或认同流露出来。
他甚至微微蹙起眉头，做出努力回忆却仍感茫然的模样。
李斯静静地看着他，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极轻微的笃笃声。
书房内一时间静得可怕。
突然，李斯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
他微微向前倾身，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仿佛能穿透禽隼刻意维持的平静外表。
“是吗？”李斯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压迫感。
“本相看你，倒是受益匪浅，激动难耐啊。”
禽隼浑身一僵，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他自认掩饰得极好，却没想到李斯眼光如此毒辣，竟能从他那刻意营造的木讷中，捕捉到那几乎被完全压抑的、源自灵魂震颤的余波。
他不敢辩解，更不敢承认，只是将头垂得更低，喉咙发紧，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李斯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已然明了。
他不需要禽隼亲口承认那些学问的精妙，只需要确认一点——赵天成的学问已经对禽隼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这就足够了。
“罢了。”李斯重新靠回椅背，语气听不出喜怒。
“他既肯教你，便是你的造化。说说吧，都需要些什么东西？”
禽隼心中猛地一松，知道这一关算是过去了，至少李斯没有深究他内心的真实感受。
他不敢怠慢，连忙将之前对扶苏所说的那串清单又报了一遍，末了补充道：“皆是些匠作常用之物，用于……用于验证先生所言那‘气之力’是否……是否属实。”
李斯听完，未置可否，只是淡淡道：“验证？也好。既是验证，便需尽力而为。此后，你所需一应物料、工具，可直接与看守狱卒言明，他们会报于本相。凡你所请，只要于验证学问有益，本相会尽量为你备齐。”
禽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直接与狱卒说？
丞相会尽量备齐？
这……这简直是给了他一道无所限制的通行令！
意味着他可以在那秘狱之中，拥有一个几乎不受限制的“工坊”！
所有的奇思妙想，所有的验证方案，都有了实现的可能！
巨大的惊喜如同洪流般冲垮了他方才强装的镇定，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无法抑制地迸发出激动和感激的光芒，声音都因狂喜而变了调。
“丞相！丞相恩典！小人……小人定当竭尽全力，不负丞相厚望！必将那赵先生之……之奇学，一一验证，化为实用！”
他激动得几乎要跪下磕头，若非残存的理智提醒他这是在丞相书房，恐怕早已五体投地。
李斯看着他那副感激涕零、难以自持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施恩，给予最大的便利，让这匠人能够心无旁骛地去挖掘赵天成脑中的宝藏。
至于那些学问是“奇谈”还是“真理”，在它们展现出足以改变现实的力量之前，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必须牢牢掌握在手中。
“嗯，去吧。”李斯挥了挥手，重新拿起了案上的竹简，不再看他。
“记住，管好你的嘴。你得到的，是朝廷的恩赐，亦是枷锁。”
“是！是！小人谨记！小人告退！”
禽隼连声应着，几乎是倒退着出了书房。
直到走出丞相府，来到阳光之下，他仍觉得心跳如鼓，浑身血液都在沸腾。
自由行动的愿望落空了，但他得到了远比那更宝贵的东西——无限的支持！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森严的丞相府，又看向皇宫深处那秘狱的方向，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干劲和决心。
赵先生，您等着，学生定要用这双手，将您指出的那条路，踏出实实在在的脚印！
他不再耽搁，几乎是跑着奔向匠作营的方向，此刻的他，只想立刻拿到那些最简单的皮囊竹管，去印证那个关于“空气压力”的、崭新的世界。
至于其他，都已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