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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百毒童子那场关于“道心”与“魔种”的诡辩,如同在陈骏原本清晰的道心湖面上投入了一块棱角尖锐的顽石,激起的涟漪久久难以平息,更在湖底搅起了沉淀的泥沙。魔道那种赤裸裸地推崇“真性情”、摒弃一切束缚的论调,虽被他以理性与道统严词驳斥,但其尖锐的质疑,如同淬毒的芒刺,深深扎入意识深处,不断拷问着“克己复礼”与“率性自然”之间那看似分明、实则模糊的边界。何为真正的“道”?是绝对地遵循既定的规则,还是在一定框架内寻求本心的真实?这些问题,在他每一次于生死边缘运用“弈”意抉择时,都会悄然浮现,使得他的心境不再如往日般纯粹通透,反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与审慎。潞州城的空气,仿佛也因这理念层面的激烈碰撞而变得更加粘稠、压抑,弥漫着山雨欲来前的沉闷与躁动。

这日午后,未时刚过,天色骤然变得阴沉晦暗。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低压在城头,遮蔽了日光,空气中没有一丝风,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仿佛整个城池都被罩在一个巨大的蒸笼里。陈骏为打探慕容家近日是否有异常的人员调动或物资流动,冒险来到城南码头区一处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信息流通极快的“望江”茶寮附近。他依旧是一身沾满汗渍油污的苦力短打,脸上刻意抹着煤灰,选了个靠近墙角、光线昏暗、既能观察全场又便于随时脱身的位置坐下,面前摆着一碗浑浊不堪、散发着劣质茶叶味的凉茶,耳朵却如同最灵敏的雷达,全力捕捉着四周嘈杂人声中可能蕴含的有价值信息。

茶寮内人声鼎沸,汗味、茶味、劣质烟草味以及河水的腥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特有的市井气息。脚夫、水手、小贩、还有几个看似游手好闲的帮闲汉子,高声谈论着工钱、货价、以及各种真伪难辨的市井传闻。陈骏耐心地听着,试图从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中拼凑出有用的线索。

突然,茶寮外原本就喧闹的街道上,传来一阵异常激烈的争吵声,迅速升级为兵刃出鞘、激烈碰撞的混战之音!

“妈的!敢动我们血狼帮的货?活腻歪了!”

“慕容家办事,闲杂人等滚开!否则格杀勿论!”

“放屁!这码头还不是你们慕容家说了算!兄弟们,剁了这群穿黑皮的狗腿子!”

怒骂声、兵刃交击的刺耳脆响、人群惊慌失措的尖叫惊呼声、桌椅被撞翻、碗碟破碎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瞬间打破了午后的沉闷,将整条街道变成了一个混乱的战场。

陈骏眉头紧锁,悄然移至窗边,借助支起的窗棂缝隙,小心翼翼地向外望去。只见街道中央,两伙人正厮杀在一起,战况激烈,血光不时迸现。一方约有五六人,皆身着慕容家“青蚨”小组标志性的紧身黑色劲装,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双冰冷无情的眼睛。他们出手狠辣凌厉,招式简洁高效,彼此间配合默契,攻守有度,显然训练有素,意图以最小代价迅速控制局面。而另一方,则是七八个身着杂色短打、面露彪悍狰狞之气的汉子,为首一人脸上带着一道蜈蚣似的狰狞刀疤,正是“血狼帮”的一个小头目。他们仗着一股亡命之徒的悍勇血气,刀法大开大合,状若疯虎,虽然个体实力和配合稍逊,但凭借不要命的打法,竟一时抵挡住了“青蚨”小组的凌厉攻势。

双方争夺的焦点,是堆放在街边刚从一艘货船上卸下的几个看似普通的药材箱笼。但陈骏一眼便看出,那些箱笼材质是上好的樟木,锁扣更是精巧的黄铜机关,绝非装载寻常药材所用。显然,这批货物内藏玄机,才是引发冲突的真正原因。此刻,街道上已躺倒了两三人,鲜血染红了青石板,惨叫声不绝于耳,场面血腥而混乱。

陈骏冷眼旁观,心中迅速分析。慕容家与“血狼帮”为一批货物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当街血拼,此事绝不寻常。那批药材恐怕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箱内定然藏着更重要的东西,或许是军械、私盐,甚至是与那件“重宝”相关的线索?他暗自警惕,这是否是慕容家故意设下的又一个陷阱,意在引蛇出洞?自己此刻现身,是否正中人下怀?他立刻屏息凝神,将“弈”意催动至极致,感知如同水银泻地般扩散开去,仔细探查着四周屋檐下、巷口、以及对面店铺中可能隐藏的伏兵气息。

就在战斗趋于白热化,一名“血狼帮”的悍匪被一名“青蚨”成员刁钻的一剑刺穿大腿,惨叫着倒地翻滚,而另一名“青蚨”成员也被对手临死反扑的凌厉刀锋划开肋下,鲜血瞬间浸透黑衣之际,异变陡生!

“阿弥陀佛。”

一声平和、清朗、不高不低,却仿佛具有某种穿透一切喧嚣、直抵人心灵深处的佛号,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甚至奇异地压过了兵刃交击的刺耳噪音和疯狂的喊杀声。这声音并不蕴含内力威压,却如深山古寺的暮鼓晨钟,带着一种安抚躁动、涤荡戾气的奇异力量,让所有听到的人,心神都为之一震,狂热的杀意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缓了一缓。

混战双方,包括那些受伤哀嚎者,都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见长街尽头,不知何时,静静地站着一位行脚僧人。这僧人看不出具体年纪,约莫四五十岁,面容清癯,肤色是常年风吹日晒形成的微黑,额头眼角有着细密的皱纹,但一双眼睛却澄澈平静,宛如秋日雨后的深潭,不见丝毫波澜,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智慧与悲悯。他身穿一件洗得发白、打着几个同色补丁的灰色僧衣,脚踏一双磨损严重的草鞋,风尘仆仆。肩上斜挎着一个鼓鼓囊囊、同样打着补丁的土黄色布袋,手中持着一串油光发亮、显然被摩挲多年的木质念珠。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神态安详,与周围血腥混乱的战场格格不入,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宁静祥和的世界。

“哪来的野和尚?滚开!少管闲事!刀剑无眼,小心溅你一身血!” 一个杀红了眼的“血狼帮”悍匪率先反应过来,怒骂道。

然而,那僧人仿佛未闻,目光平静地扫过满地狼藉和厮杀的人群,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深切的悲悯,轻轻摇头,低声诵道:“众生皆苦,妄动无明,徒造杀孽,何苦来哉……” 说罢,他步履从容,不疾不徐地向着战圈中心走来。他步伐看似缓慢,步幅均匀,但每一步踏出,都仿佛缩地成寸,眨眼间便已穿过散落的人群和翻倒的杂物,来到了距离厮杀双方不足三丈之处,恰好挡在了那批引发争端的箱笼之前。

一名杀性正浓、位于战圈边缘的“血狼帮”悍匪,见这和尚不知死活地靠近,还挡住了去路,狞笑一声,认为是个软柿子,挥动手中沾血的厚背砍刀,便向僧人拦腰横扫而去,口中喝道:“秃驴找死!滚开!”

眼看森冷的刀锋即将及体,那僧人却恍若未见,神色不变,只是抬起持着念珠的右手,食指与拇指轻轻捏住一颗念珠,对着疾劈而来的刀锋侧面,看似随意地、轻飘飘地一弹。

“叮————!”

一声清脆悠扬、如古寺铜磬被敲响的声音骤然传出,迥异于金属碰撞的刺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净化感!

那悍匪只觉得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如同潮水般连绵不绝的巨力,从刀身传来,沿着手臂瞬间传遍全身!整条手臂乃至半边身子都酸麻难当,虎口迸裂,精钢打造的厚背砍刀竟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脱手飞出,“当啷”一声脆响,落在丈许外的青石板上,弹跳了几下。那悍匪更是如同喝醉了酒一般,踉跄着连退七八步,最终一屁股坐倒在地,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骇然,望着自己颤抖不止、暂时失去知觉的右手,仿佛见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这一下,真真切切地镇住了全场!无论是“青蚨”小组还是“血狼帮”众人,都惊得停下了手,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位看似平平无奇的行脚僧身上。举手投足间,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如此凶狠的一刀,其实力简直深不可测!

僧人依旧面色平静,目光扫过在场惊疑不定的众人,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直指人心的力量:“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诸位施主,不过为此区区外物,便妄动无明,刀兵相向,徒增伤亡,结下恶业,值得否?放下心中戾气与手中兵刃,各自散去,保全性命,休养身心,岂非善哉?”

“青蚨”小组为首一人,眼神锐利,强自镇定,沉声道:“这位大师,此事乃我慕容家内部事务,处理这批违规货物,还请大师行个方便,勿要插手,以免惹祸上身!” 话语中带着明显的威胁与警告。

僧人微微摇头,目光中流露出更深切的悲悯,仿佛在看一群迷途的羔羊:“慕容家也罢,血狼帮也好,不过是红尘中挣扎的众生相。刀兵一起,因果便生,业力随身。今日你杀他,结下怨仇,明日他亲友来复仇,冤冤相报,循环不止,何时能了?这箱笼之物,不过是镜花水月,梦幻泡影,今日你争我夺,他日或许已成他人囊中之物,甚至招来灭顶之灾。为这虚幻之物,赌上身家性命、未来福报,智者所不为也。”

那“血狼帮”的刀疤头目,虽惊于僧人武功,但到手的肥肉岂肯轻易放弃,况且今日伤亡惨重,若空手而归,帮规难容,只得硬着头皮,色厉内荏地吼道:“和尚!休要在这里假慈悲!满口大道理!这货是我们兄弟拿命拼来的!慕容家想黑吃黑,没门!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这货我们也得带走!”

僧人闻言,并不动怒,脸上反而掠过一丝淡淡的无奈,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冥顽不灵,徒叹奈何。” 他目光转向地上那名大腿被刺穿、流血不止、正在痛苦呻吟的“血狼帮”帮众,又看了看那名肋下受伤、脸色苍白、依靠着墙壁喘息的“青蚨”成员,缓步走了过去。

在双方人马依旧警惕、疑惑而又不敢轻举妄动的目光注视下,他旁若无人地蹲下身,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青色瓷瓶,拔开木塞,倒出些散发着清凉草药气息的白色粉末,分别均匀地洒在两人的伤口上。说也神奇,那药粉一接触皮开肉绽的伤口,涌出的鲜血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凝结,两人的痛苦呻吟声也立刻减弱,脸上扭曲的表情舒缓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惊异与茫然。

“伤及性命,业障已生。及时止杀,便是慈悲。”僧人一边动作,一边平静地说道,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点化众人,“慕容世家,诗礼传家,当知‘仁’字为先,岂可一味恃强凌弱,徒增杀孽?血狼帮众,虽是江湖草莽,挣扎求存,亦有其不得已之苦衷,何必逞一时之勇,枉送性命?世间争端,多起于贪嗔痴三毒。若能放下些许,各自退让一步,海阔天空,岂不胜过这血溅五步,两败俱伤?”

他做完这一切,缓缓站起身,目光再次扫过神色复杂的双方,最后落在那批引起争端的箱笼上,语气变得凝重而深远:“此物牵连因果甚广,已成不祥之源,煞气缠绕。诸位若执意争夺,犹如抱薪救火,非但不能得利,恐反受其害,祸及己身乃至亲族。不如由贫僧暂为保管,化去其戾气,待此番风波过后,再议归属,或物归原主,或妥善处置,以免再生事端,如何?”

此言一出,双方脸色皆变,眼神闪烁,显然各怀鬼胎。慕容家之人互相交换着眼色,显然不愿放弃到嘴的肥肉,但又极度忌惮僧人深不可测的实力,不敢贸然动手。“血狼帮”众人更是躁动不安,既不甘心,又无计可施。

就在这时,那僧人忽然微微侧头,澄澈的目光仿佛不经意间穿透了茶寮的窗户,在陈骏藏身的位置若有若无地停留了一瞬。虽然只是电光石火般的一瞥,目光便已移开,但陈骏却感觉自己的心神仿佛被一道温暖而澄澈的阳光轻轻拂过,一切隐匿和思绪在那目光下都无所遁形,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感觉油然而生,让他心头剧震。

僧人收回目光,不再理会争执不下的双方,转而面向那堆箱笼,合十诵了一声佛号:“既然诸位施主执迷于外物,难以割舍,贫僧只好行此权宜之计,暂且化解这场干戈了。”

话音未落,也未见他如何作势,灰色僧衣无风自动,他身形倏忽一晃,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僧人的身影已如梦幻泡影般出现在箱笼之前。他宽大的袖袍对着那七八个沉重的箱笼轻轻一拂,一股柔和却磅礴无比的气劲涌出,竟如臂使指般,将那些箱笼同时卷起,轻若无物地稳稳堆积在他的脚边。紧接着,他单掌竖起,对着虚空,看似缓慢实则快如闪电地向前轻轻一按!

“嗡——!”

一股无形无质、却磅礴浩大、如同铜墙铁壁般的气墙凭空出现,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柔和推力,将试图冲上前来的“青蚨”小组和“血狼帮”众人齐齐推得踉跄后退数步,竟无一人能越雷池一步!那股力量并非刚猛霸道,而是如同深潭之水,绵密厚重,让人生不出丝毫反抗之心。

“今日种种,犹如昨日死。诸位,请回吧。若再执意妄动刀兵,徒造杀孽,休怪贫僧要行雷霆手段,镇魔卫道,以儆效尤了。”僧人的声音依旧平和,但此刻却蕴含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目光扫过之处,众人皆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竟无人敢与他对视。

他说话间,身上那股悲悯祥和的气息稍稍收敛,隐隐流露出一丝宝相庄严的肃杀之气,虽只一丝,却已让这些刀头舔血的汉子心胆俱寒,彻底失去了争斗的勇气。双方人马被其气势与手段彻底震慑,面面相觑,进退维谷。

僧人不再多言,弯腰看似随意地一提,便将那些沉重的箱笼轻松提起,仿佛拎着灯草一般,再次若有深意地朝陈骏藏身的方向看了一眼,那目光中似乎包含着提醒、告诫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随即,他转身,步履从容稳健,踏着满地的狼藉与血污,向着城外方向悠然行去,灰色的僧衣在昏暗的光线下渐行渐远,很快便消失在长街的尽头与迷蒙的暮色之中。只留下慕容家与“血狼帮”两伙人,呆立在一片狼藉的街道上,望着僧人消失的方向,脸上表情复杂万分,既有不甘、愤怒,更有劫后余生的恍惚与深深的忌惮。

陈骏站在窗后,心中震撼无以复加,久久未能平复。这禅宗行者的出现与其行事风格,与他所见的慕容家之谋算深沉、魔道之乖张暴戾、乃至清微观之清静无为,截然不同!那是真正的“慈悲为怀”,不忍见杀戮而出手干涉;却又有“雷霆手段”,以绝对的实力瞬间平息纷争,斩断恶缘。其心慈悲,怜悯众生;其行果决,斩妖除魔。看似介入红尘是非,实则以霹雳手腕抽身而去,将一场可能愈演愈烈、波及无辜的血腥冲突,消弭于无形。这种“悲智双运”、“即世而超然”的境界,带给陈骏的冲击与启迪,丝毫不亚于百毒童子那番关于“真性情”的诡辩,甚至更为深刻。

夜幕渐渐降临,厮杀后的长街一片死寂,只剩下未干的血迹、散落的兵器和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在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惨烈。陈骏悄然离开茶寮,融入渐深的夜色中,心中却反复回放着白日那僧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那平和目光下蕴含的深邃智慧,那轻描淡写间展现的无上武力与从容,那对众生平等的悲悯与点化,那对因果业力的深刻洞察与担当,以及最后那仿佛看透一切、包含深意的一瞥……都让他对“力量”、“道义”、“手段”与“目的”有了全新的、更深层次的思考。他的“弈”意,在这佛门智慧的映照下,似乎也隐隐有了一丝不同往日的明悟,少了几分锐利算计,多了一丝圆融与慈悲。潞州城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似乎又闯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观棋者,或者说,是一位真正懂得何时落子、何时“止弈”的世外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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