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望塔上的人影做出了安全的手势。
门轴发出熟悉的吱呀声,将这支满载而归却又疲惫不堪的队伍重新吞。
一心的目光第一时间便投向了据点中央那栋属于巴尔塔萨尔的木屋。
门虚掩着,透过缝隙,他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赛琳娜果然还在那里。
她坐在屋角那张粗糙的木桌旁,身姿依旧挺直如矛,银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流淌。
与两天前那个夜晚几乎一模一样,她正微微俯身,紧握着那支暗褐色羽毛笔,在那本摊开的厚实笔记本上专注地书写着,火光照亮了她抿紧的唇角和鼻梁的侧影。
一心推开木门走了进去。
听到脚步声,赛琳娜握笔的手骤然一顿,随即以一种近乎本能的迅捷,抬起左臂,死死压住了正在书写的那一页。
她抬起头,冰蓝右眸带着一丝未散尽的专注和被打扰的不悦,警惕地盯着一心。
“在记录我新的罪证?”一心停下脚步,语气平淡。
赛琳娜的下巴微微扬起,带着一种固执的维护姿态,声音冷硬:“没错,一切可能与教廷律法及教义相悖的言行,进行客观记录,是必要程序。”
她顿了顿,像是在强调这件事的不容置疑:“这...这都是为了最终的审判能有据可依。”
一心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没再试图靠近或探究。
巴尔塔萨尔也处理完门口的杂事,大步走了进来。他先是看了一眼坐在角落、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赛琳娜,又看向一脸淡然的一心,目光中看不清是了然还是更深的疑虑。
他脱下沾着泥雪的外袍,走到房间中央的火塘旁,拿起铁钳拨弄了一下里面燃烧的炭块。
“那两个重伤的兄弟,可能还想要一些时间恢复——但至少还用不着去找精灵医师。”巴尔塔萨尔的声音带着战斗后的些许疲惫,但语气已经恢复了领导者的沉稳,“总之,这次多亏了你,一心先生。我们的伤亡比预想中小得多。”
一心点了点头,目光依旧落在跳跃的火苗上:“可以看得出,你的计划本身没有问题,有效利用了地形,甚至考虑了平民,分工也明确。”
一心走到火堆另一侧,坐下,将步枪横置于膝上,话锋一转:“现在,我们是否可以谈谈后续了?”
“请说。”巴尔塔萨尔放下铁钳,正色道。
“第一个问题,刚刚那批货,”一心用目光示意了一下门外,“会被运去哪里?最终如何处理?”
巴尔塔萨尔似乎对此并不意外,他解释道:“为了安全,矿石会先在几个预设的隐蔽点重新分装,最后才会分批运回这里。之后,我会联系琥珀港内信得过的中间人,由他们出面收购这批矿石。”
他顿了顿,最终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嘲讽笑意:“至于最终流向...我不会,也无法深究。但...听说现在和灵髓相关的矿石价格都水涨船高,所以这批从教廷手里抢来的矿石,很大概率,最终又会通过层层转手,流回教廷控制的工坊。”
一心微微颔首,这一点他早有预料。
在地球三大国都对灵髓矿资源虎视眈眈的背景下,黑市上的灵髓矿石自然奇货可居。
赛诺特拉、威斯派利亚,甚至阿提斯托克,都有可能成为这些矿石的最终买家——教廷不可能不想独揽这生意。
这潭水,还没深到不可想象的地步。
“第二个问题,”一心继续问道,“今天出现的卫队对我们的行为视而不见——这背后想必有什么原因吧?”
巴尔塔萨尔闻言,脸上露出一丝介于无奈和庆幸之间的表情。“这算是我们运气不错。”
他稍作停顿,继续解释道:“嗯,他们是琥珀港的影钢卫队分队,成分也很复杂。”
“他们其中不少基层士兵,本身就是本地渔民、矿工的后代,他们的亲戚朋友可能就在我们之中。很多时候,只要我们不做得太过火,惊动太多人,他们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然,也有另一部分人,是纯粹因为‘规矩’。我们的一些中间人,会向某些卫队军官和士兵支付一笔‘治安费’...剩下的,我想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心照不宣的潜规则,利益的交织,一心对此并不陌生,毕竟他本就总是在混迹灰区,这些信息也同样印证了他对自由市同盟的判断。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提出了更具实质性的要求:“我了解了。那么,巴尔塔萨尔先生,接下来,我需要看看‘潮信’在琥珀港周边区域的人员分布和据点地图。”
此言一出,巴尔塔萨尔没有立刻回应,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看向一心。
“一心先生,”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你自称行商,从星铁高原来。但我见过矮人的火铳和弩炮,它们绝无你手中那种‘工具’的射程与威力。”
他顿了顿,灰蓝色的眼眸紧紧锁住一心:“我虽已离开故国,但毕竟曾经也还有些地位,总归听过一些...关于西方那个‘特区’,关于那些‘矮人仆役’的传闻。”
“他们似乎也拥有一些...不符合常理的力量。”
“你究竟是谁,你的目的是什么?虽然你说过要找人,但在自由市同盟,完全可以通过更‘正式’的渠道。为何偏偏要找到我们这些...在夹缝中挣扎求存的人”
他的质疑直指核心,带着前贵族应有的见识与警惕。
一心面对这锐利的质疑,脸上并未出现波澜,反而露出一丝淡然。
他迎向巴尔塔萨尔的目光,声音平稳,既不承认,也直接不否认:“巴尔塔萨尔先生,传闻总是多种多样,真假难辨。重要的是,我站在这里,希望能与‘潮信’并肩作战,并且希望这种合作能够继续。”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回自己的思路上,同时也给出了他想要的答案,至少是他想听的:“我和你,以及艾莉诺小姐一样,早就看教廷不顺眼了——所以我对‘潮信’本身,也有‘投资意向’。”
“投资?”巴尔塔萨尔重复了一遍,眼神中的探究更深。
“没错。”一心点头,“我认可你的能力和你的事业,但我的时间有限,因此我选择在短期内,通过直接参与关键行动,帮助‘潮信’获取更多生存与发展所必需的资源。比如,更多像今天这样的‘战利品’。”
“作为回报,也是我们合作的基础——你和你的‘潮信’,必须立刻、全力追查‘亚历山大·灰狐’的下落。这是我最初,也是唯一的要求。我需要看到线索和进展。”
当“亚历山大·灰狐”这个名字再次被强调时,巴尔塔萨尔放在膝盖上的手下意识地握紧。
“我明白...‘灰狐’的线索至关重要。”巴尔塔萨尔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平稳,但语速似乎比刚才慢了一丝,“我们会加紧追查,动用所有能动用的渠道。这一点,请你放心。”
他的反应显得有些过于公式化,仿佛在背诵一段准备好的说辞,少时,他的手指开始摩挲左手的中指,灰蓝色的眼眸避开一心的直视。
突然,他站起身:“一心先生,银辉小姐,我得去医疗棚看看伤员。”
没等回应,他便快步走向门口,对于一心来说,这样的掩饰也太过明显了些——只是他到底在掩饰什么呢?
木门在他身后合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房间内只剩下两人,油灯的光芒在赛琳娜的银发上浮动,她放下羽毛笔,抬起眼眸。
那本“渎神记录”被她的手臂微微遮挡着,显然与那时一样墨迹未干。
“阁下,”赛琳娜的声音低沉,“我知道你想帮我,但与‘潮信’这些反抗教廷的人为伍,是背离艾泽瑞安之光的行径——异端之途,终将吞噬良知。”
一心没有立即回答,他走到门边,透过缝隙望着据点外忙碌的半兽人队员。
“赛琳娜...”
一心还未说完,就被赛琳娜打断:“我...我明白阁下并非奸邪,但...也不能以罪恶的手段...我果然还是无法认可...”
“这会让你堕入黑暗...我...我唯独不愿看到那样。”她的声音渐弱,带着一丝恳求。
这样的放低的姿态,一心似乎是第一次见到,她看起来甚至比镀金村那时还要脆弱,但...不论是为她还是为己,与潮信的合作都是眼下的必行之事。
一心转身,绿眸在灯光下如翡翠般沉静:“我不会堕入黑暗,也请你记住啊...赛琳娜,我永远都是站在你这边的——所以,接下来的事情...我一样不会强迫你参与。”
赛琳娜沉默良久,最终合上笔记本,站起身:“好,我无法阻止你的抉择——也无法忽视内心的日益喧嚣。请允许我...至少不亲眼见证这个过程——我会在旅店等你。”
她没有再看一心,径直走向门口,银发在轻风中轻扬。
一心目送她离开,直到那银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他脸上那抹平和迅速褪去,转而浮现的是属于指挥官的计算与冷静。
他的目光投向巴尔塔萨尔离开的方向——是时候开始准备下一步了。
不论如何,不能让赛琳娜等太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