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林如海心头那股焦灼的火。
是啊。
他这副油尽灯枯的样子,只会让女儿更加忧心。
他颓然躺下,那股撑起来的劲儿一泄,整个人仿佛又苍老了几分。
可那双眼睛,却死死地,一眨不眨地,守着那扇紧闭的房门。
书房里,浓重的药味仿佛凝固了。
时间在静默中被拉得极长。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阵细碎而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吱呀一声。
房门被从外面推开。
管家忠叔躬着身子,引着几人走了进来。
当先一人,正是林黛玉。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衫裙,或许是船上风露重,面色依旧有些苍白,可那双眸子,却不再是记忆中那般,总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与愁绪。
那里面,有光。
一种清亮而坚定的光。
“父亲!”
林黛玉的声音,带着一丝旅途的沙哑,却清亮无比。
她几步抢到榻前,没有像往常那样先落下泪来,而是直接跪在了脚踏上,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了父亲那只枯瘦得只剩一层皮的手。
入手,是一片冰凉。
林黛玉的心,猛地一揪。
坚强如林如海,在看到女儿的那一刻,那双历经宦海沉浮,早已古井无波的眼眸,也瞬间红了。
他反手握住女儿的手,那只手上,竟带着一股暖意,正源源不断地传过来。
父女俩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只是这一次,泪水里,少了些许绝望,多了几分重逢的温情。
良久,林如海的情绪才稍稍平复。
他是一个何等精明的人物,即便病体沉重,那份洞察人心的敏锐也未曾消减分毫。
他的目光,越过女儿的肩头,落在了她身后那几人身上。
当先一人,穿着华贵,眉眼间带着几分熟悉的风流与精明,正是贾府的琏二爷。
贾琏见林如海看过来,连忙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贾琏,拜见姑父。”
林如海微微颔首,算是应了。
而后,他的视线,便落在了贾琏身旁那个年轻人的身上。
那人一袭淡青道袍,身形挺拔,面容清隽,立在那儿,便如同一棵遗世独立的青松。
他身上没有贾琏那种世家公子的富贵气,也没有寻常书生的文弱气。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神情淡然,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古潭,仿佛能将周遭的一切喧嚣都吸进去,不起半点波澜。
林如海心中一动。
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正自思忖,林黛玉已经站起身,擦干了眼泪,回身挽住了那青衫男子的胳膊。
这个动作,亲昵自然,不带半分扭捏。
林如海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父亲,”林黛玉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信赖与依靠,“这位是陈玄,陈大哥。”
“女儿这一路,幸得陈大哥照拂,不但身子大安,更是……”她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番心境上的脱胎换骨,只化作一句。
“更是解了女儿多年的心结。”
林如海的心,重重一跳。
身子大安?
解了心结?
他看着女儿那张虽有倦色,却神采飞扬的脸,再看看那个气度不凡的年轻人,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林黛玉却没有察觉父亲心绪的复杂。
她说完,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便满是期盼地望向了陈玄。
那眼神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陈大哥,我爹爹的病……
陈玄自然看懂了。
他迎着林如海审视的目光,微微颔首。
又转向林黛玉,声音轻缓,却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今日初到,舟车劳顿,不急于一时。”
他没有说能治,也没有说不能治。
只说,不急。
林黛玉何等聪慧,一听这话,那颗高高悬着的心,便稳稳地落了回去。
陈大哥说不急,那便是有了十足的把握。
她紧绷的嘴角瞬间柔和下来,整个人都松弛了,脸上重新漾开一抹浅笑,那份安心与喜悦,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
这一幕,完完整整地落在了林如海的眼中。
他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比方才更甚。
自己的女儿,自己最清楚。
心窍比干多一孔,病如西子胜三分。
何曾有过这般,因旁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便能放下心中巨石,展露欢颜?
这个叫陈玄的年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到底对自己女儿做了什么,竟能让她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想想自己为黛玉安排的后路,这年轻人的出现,只怕会凭空生出许多变数。
不知是福是祸。
林如海挥了挥手,示意忠叔先带贾琏等人下去歇息。
贾琏巴不得赶紧离开这压抑的病房,连忙告了罪,跟着忠叔退了出去。
紫鹃、雪雁等人也识趣地退下,只留了如眉在旁伺候。
一时间,偌大的书房,只剩下四人。
气氛,反而比方才更加微妙。
林如海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陈玄。
他咳嗽了两声,声音沙哑地开口,问的却不是自己的病。
“陈先生,非亲非故。”
他的眼神,如同一柄磨砺多年的利剑,虽然失了锋锐,却依旧带着审度的寒光。
“缘何,对我这小女,如此照拂?”
书房内的空气,因林如海这一句问话,骤然凝滞。
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着沉香,仿佛也在此刻变成了有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如眉垂手立在一旁,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父女重逢后第一场无声的交锋。
林如海的眼神,像一把用了多年的解剖刀,虽不再锋利,却依旧精准,一寸一寸地,剖析着陈玄脸上的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他阅人无数,见过太多巧言令色之辈,也见过太多心怀鬼胎之人。
眼前这个年轻人,太平静了。
静得不正常。
仿佛自己这句带着审度和试探的话,不过是清风拂过山岗,未能在他心湖中激起半点涟漪。
陈玄当然知道林如海在想什么。
一个来历不明的年轻男子,如此轻易地取得了自己宝贝女儿的全身心信赖,换做是他,早让人把他叉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