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曾是含情脉脉的杏眼,此刻只剩下一片空茫,像蒙尘的琉璃。
她没有说话,只是由着瑞珠将她扶起,靠在迎枕上。
黑褐色的汤药,散发着苦涩的气息。
她面无表情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往下咽,仿佛喝的不是药,而是穿肠的毒。
瑞珠看着她这副模样,眼圈一红,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奶奶的心情她能理解,可谁又能理解她呢?
想起那日老爷在天香楼看她的眼神,便日日如芒在背。
可那又如何,做奴婢的只能忍着。
自从那位仙师走后,府里的天,就更阴了。
尤其是老爷贾珍。
自从那晚从天香楼回来,整个人就像是换了魂。
从前只是荒唐,如今却是暴戾。
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找不到出口,便将所有的怒火,都倾泻在最亲近的人身上。
他不再去天香楼,也不再对蓉大奶奶动手动脚。
可那种折磨,却比从前更甚。
他会因为一点小事,当着所有下人的面,将她骂得狗血淋头。
会用最恶毒的眼神,像刀子一样,一遍遍地凌迟她。
那眼神里没有欲望,只有怨毒。
仿佛她是什么不祥之物,毁了他的一切。
秦可卿喝完了药,将空碗递还给瑞珠。
“老爷……今日在做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沙哑得厉害。
瑞珠接过碗的手微微一抖。
“回奶奶,老爷在书房……又……又发了好大的火,把前儿个才得的一方砚台给砸了。”
“您……您千万别出去,仔细再惹了他。”
秦可卿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重新躺了下去,目光空洞地望着帐顶。
瑞珠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门轻轻掩上。
屋内,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秦可卿抬起手,下意识地,想去抚摸自己的发髻。
指尖,却触到了一片空荡。
她的身子,猛地一僵。
那个被她刻意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最恐惧的秘密,像一条蛰伏的毒蛇,在此刻猛然苏醒,吐出了冰冷的信子。
发簪。
她的那支发簪,不见了。
那晚在天香楼,混乱之中,被贾珍一把从她发间扯下,攥在了手里。
后来仙师出现,她心神俱裂,魂不守舍,竟然……竟然忘了取回。
那是一支最寻常不过的羊脂玉簪,簪头雕了一朵小小的睡莲,是她出嫁时,母亲亲手为她戴上的。
如今,这支簪子,落在了贾珍手里。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尾椎骨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她比谁都清楚,贾珍如今有多恨她。
他不能人道,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而这份痛苦,他全都算在了她的头上。
他拿着那支簪子,会做什么?
他会不会……拿着这支簪子,去对外面的人胡说八道?
编造出一些不堪入目的故事,将所有的脏水,都泼到她的身上?
到那时,她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宁国府的唾沫星子,都能将她活活淹死。
她会成为整个京城最大的笑柄。
秦可卿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让她喘不过气。
她不能再等了。
她必须……必须把那支簪子拿回来。
即便要死,也要清清白白地死。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疯长的藤蔓,瞬间缠绕了她整个心房。
可要怎么拿?
去求他?
秦可卿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贾珍那张怨毒扭曲的脸。
他只会更加快意,用更恶毒的言语来羞辱她。
去偷?
他的书房,日夜都有小厮守着,她一个女眷,如何能进去?
绝望,像潮水一般,将她再次淹没。
就在这时,她的脑海里,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道青色的身影。
那个逆着风雪而来,面容清冷的道士。
陈玄。
仙师……
若是仙师在,他一定有办法的。
他曾说过,一切都会好的。
可他如今,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南。
远水,救不了近火。
秦可卿的眼中,那刚刚燃起的一点微光,又迅速地黯淡了下去。
她缓缓闭上眼,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无声地滑落,没入鬓发之中。
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撑不到他回来了。
或许,自己真的该像那日想的那样,一了百了。
死了,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什么名声,什么簪子,都随着人化成一把灰,烟消云散。
可她不甘心。
凭什么?
做错事的不是她。
该死的是那个禽兽。
凭什么要她用自己的性命,去为他的罪孽买单?
一股从未有过的恨意与决绝,从她心底最深处涌了上来。
她猛地睁开眼。
那双空洞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了一团火。
一团近乎疯狂的、决绝的火焰。
她要活下去。
不但要活下去,还要亲眼看着贾珍的报应。
而活下去的第一步,就是拿回那支簪子。
她撑着虚弱的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那张憔悴得不成人形的脸。
这张脸,曾是她的骄傲,如今,却成了她的催命符。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一个首饰匣子。
里面,除了一些首饰,还静静地躺着一把镶嵌着红宝石的匕首。
她心里,有了一个近乎疯狂的计划。
夜,渐渐深了。
整个宁国府都陷入了沉睡。
只有贾珍的书房,还亮着灯。
一道纤弱的身影,披着一件深色的斗篷,像一只午夜的幽魂,悄无声息地,穿过寂静的庭院,朝着那片唯一的光亮,慢慢走去。
风,更冷了。
吹得廊下的灯笼,疯狂地摇曳。
光影,在她的脸上明明灭灭,映出一种令人心惊的美。
那不是平日里温婉和顺的蓉大奶奶。
那是一个,准备踏入地狱,与恶鬼做交易的赌徒。
贾珍的书房,门外守着两个打盹的小厮。
一阵冷风卷着枯叶吹过,两人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棉袄。
就在这时,一道纤弱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廊下。
那身影披着深色的斗篷,兜帽压得很低,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颌。
“蓉……蓉大奶奶?”
一个小厮揉了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这么晚了,蓉大奶奶怎么会来老爷的书房。
秦可卿没有理会他们,径直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房门。
一股混杂着浓重酒气,笔墨陈香,还有男人暴躁体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的景象,一片狼藉。
地上,是一方碎裂的端砚,墨汁泼洒得到处都是,像一滩干涸的黑血。
书案上,笔墨纸张被胡乱地推到一旁,一只名贵的汝窑笔洗翻倒在地,摔成了几瓣。
贾珍就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上,一身家常的袍子松松垮垮地敞着,露出里面凌乱的中衣。
他手里握着一个酒壶,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嘴里灌。
听到门响,他抬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望了过来。
那目光浑浊,又带着一丝酒后的迷离。
当看清来人是秦可卿时,他先是一愣。
随即,嘴角咧开一个极其古怪的,扭曲的笑。
“哟。”
“这是哪阵风,把我们府里最守规矩的蓉大奶奶,吹到我这腌臢地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