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清晨。
一辆黑漆平顶,四角坠着青玉流苏的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宁国府的侧门。
马车看着低调,可识货的人一眼便知,其中内敛的奢华。
北静王今日换上了一身玄色团龙暗纹的王爷常服,头戴紫金冠,面容肃整,少了几分平日的温煦,多了几分王室的威仪。
他亲自下车,立于车旁,等着陈玄。
这份礼遇,已是给足了天大的面子。
陈玄依旧是一身青布道袍,自顾自地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探寻的目光。
车厢内,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角落里的小几上,甚至还燃着一炉宁神静气的龙涎香。
北静王亲自为陈玄斟上一杯茶。
“仙师,今日之事,怕是要委屈你了。”
陈玄端起茶杯,眼帘都未曾抬起。
马车行得极稳,只听得见车轮压过青石板路的轻微声响。
穿过几条繁华的街巷,马车拐进了一条僻静的胡同。
这里虽临近皇城东侧,却不见半分喧嚣,只有几户寻常人家,门口晒着衣物,透着一股子安逸的市井气。
太医院,便藏在这烟火气之中。
没有高门大院,没有金字牌匾,只是一座青砖灰瓦的三进院子,门口甚至连个守卫都没有。
若不是门口那块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下马石,谁也想不到,决定着满朝文武,乃至天家贵胄生死的太医院,竟在此处。
马车停稳,北静王先一步下了车,亲自为陈玄掀开车帘。
一个早已等候在门口的小吏,连忙躬身迎了上来,领着二人穿过前院,绕过影壁,进了一处偏厅。
偏厅之内,早已站着数人。
一股浓郁的药香,混杂着陈旧木料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里更像是一间宽敞的药房。
靠墙立着一排顶到房梁的百子柜,每一个抽屉上都用蝇头小楷标注着药材的名称。
空气中弥漫着安静,一种压抑的,带着审视的安静。
为首一个年过半百,须发微白,身穿官服的老者,正是太医院掌院,文正。
他身后,还站着四五名太医,皆是神情肃穆。
见到北静王,众人齐齐躬身行礼。
“下官,参见王爷。”
北静王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诸位大人免礼。”
众人直起身,目光却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北静王身后的陈玄身上。
那目光里,有好奇,有审视,更多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排斥与敌意。
其中一道目光,尤为锐利。
那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太医,面容清瘦。
他看着陈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那错愕便化作了浓浓的鄙夷与不屑。
正是当初给炒豆儿父亲看过病,断言回天乏术的太医,苏不凡。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么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野道士,竟能得北静王如此青眼,甚至要插手宫中之事。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偏厅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
“哈哈哈哈……”
一阵爽朗中透着十足霸道的笑声,从门外传来,打破了这屋里的沉寂。
“有这等热闹,怎么也不叫上本王?”
话音未落,一个身着明黄色蟒袍,头戴束发金冠的男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来人约莫三十许,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只是眉宇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凌厉气势。
正是忠顺王。
他一进门,这间本就拥挤的偏厅,仿佛瞬间又小了几分。
所有太医,包括掌院文正,脸上都闪过一丝慌乱,连忙再次躬身,礼数比方才对着北静王,还要恭敬几分。
“参见王爷。”
忠顺王看都未看他们,目光径直落在了北静王身上,嘴角一撇,半是玩笑半是讥讽。
“水溶世侄,你这可真是给了太医院一个天大的惊喜啊。”
一声“世侄”,亲厚中带着天然的压制。
郡王与亲王,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北静王脸上的笑容不变,对着忠顺王拱了拱手。
“王爷说笑了。”
“不过是为太上皇分忧罢了。”
忠顺王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他转过头,那双锐利的眸子,终于落在了陈玄身上。
上下打量了一番。
一身道袍,一双布鞋,平平无奇。
“这便是世侄请来,要为贞太妃诊治的仙师?”
他没有等北静王回答,便自顾自地摆了摆手。
“行了,本王就是凑个热闹。”
“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
说罢,他竟真的寻了一张太师椅,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端起小吏奉上的茶,一副准备看戏的模样。
他一来,这考校的性质,便彻底变了。
从一场内部的磨合,变成了一场摆在台面上的,两派势力的角力。
掌院文正的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擦了擦汗,上前一步,声音干涩地开口。
“王爷,仙师。”
“既是考校,自当按着规矩来。”
“考校分三场。”
“第一场,辨证。”
“第二场,用药。”
“至于第三场……”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稳坐泰山的忠顺王。
“待前两场过了,再行公布。”
说完,他抬手,指向偏厅一角。
那里用一架乌木屏风隔开,屏风后,挂着一道厚重的青色布帘,将内外隔绝得严严实实。
“帘后,有一病人。”
“请仙师,辨明其症候。”
......
悬丝诊脉。
隔着帘子,凭一根细若游丝的线,辨明病人体内分毫之差。
这是太医院的看家本事。
皇室宗亲,后宫女眷,金枝玉叶,岂是寻常男子能随意触碰的。
做不到这点,便只能卷铺盖回家。
一个年岁尚轻的太医,捧着一个缠着丝线的乌木轴,躬身上前。
他脸上挂着恭敬的笑,可眼底深处,那抹一闪而过的挑衅,却分外刺眼。
丝线递到了陈玄面前。
丝线的另一头,已经系在病人手腕上。
陈玄当然不会什么悬丝诊脉。
他连一本正经的医书都未曾翻过。
只是,这凡人之躯,五脏六腑,经络气血,在他神识之下,不过是一幅清晰无比的脉络图,无所遁形。
不过,大庭广众之下,特别是这两位王爷面前,弄得太过惊世骇俗,只会徒增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