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从琴匣暗扣上收回,谢昭宁垂眸望着那行随热气浮现的名字,墨迹未干的第二个姓名在铜片上微微发亮。她不动声色地合上匣盖,将信笺卷起,投入香炉。纸页边缘刚触到火舌,便蜷曲成灰,如蝶翼碎落。
青霜立在门边,手中捧着温好的茶盏,见姑娘不语,也不敢上前。
谢昭宁抬手,轻轻抚过琴身。檀木微凉,弦丝静默。方才那一曲残章,是锋刃出鞘的宣告;而此刻,她需要的不是攻伐,是沉入心底最深处的探寻。
她起身净手,取来一支素心香点燃。青烟袅袅升起,在灯影下划出一道细直的线,像引路的丝绳。她重新坐回琴案前,将古琴摆正,指尖轻搭第七弦,闭目凝神。
音起。
《心音谱》第一段“溯情引”缓缓流淌而出。这不是为察人情绪,而是为唤醒自身封存的记忆。每一段旋律都对应一种心境——恐惧、悲恸、依恋、诀别。她逐章弹奏,如同翻阅一本尘封多年的书册,一页页掀开那些被岁月掩埋的画面。
江南雨巷,油纸伞下老琴师佝偻的背影渐行渐远,衣襟上补丁叠着补丁,却始终护着怀中那张古琴。
火光冲天的夜晚,尚书府雕梁画栋在烈焰中崩塌,黑影穿梭于廊庑之间,刀光映着血滴落地。
一只染血的手颤抖着,将一枚玉佩塞进襁褓,唇边低语模糊不清,只余一声哽咽的“宁儿”。
幼小的自己蜷缩在水缸角落,耳边是呼啸风声与远处哭喊,头顶缝隙透进一线月光,照在脸上冰凉如霜。
画面一幕幕闪现,清晰得仿佛昨日重现。
可每当接近某个核心瞬间——似有一名女子跪在屏风前,怀抱她低声呼唤时——脑海骤然一空,如同被人硬生生截断了思绪。那声音尚未出口,便已消散无形。她拼命想要抓住,可越是用力,那片空白越如深渊般吞噬所有线索。
谢昭宁手指一顿,琴音戛然而止。
额角渗出细汗,指尖微微发颤。她缓了缓呼吸,再试一次。
重奏“归梦引”。
音波震荡识海,记忆再度浮现。这次她看清了那女子的轮廓——素衣披发,面容模糊,怀里抱着她往夹层推去。她的嘴唇在动,似乎说了什么,可声音始终无法抵达耳畔。就在幼童伸手欲抓她衣袖的刹那,画面再次断裂,只剩一片虚无。
谢昭宁睁开眼,目光落在琴弦上。
不是没有记忆,而是那段最关键的情感节点,始终缺失。它不在碎片之外,而在所有片段的中心,像拼图中央那块凭空消失的部分。她能看见四周的边角,却独独看不见那决定全局的关键一块。
“姑娘……”青霜轻声唤她,“可是又想起了什么?”
谢昭宁摇头:“不是想起,是缺。”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庭院寂静,檐角银铃垂落,纹丝未动。夜风清冷,拂过面颊,却不曾吹散心头那团郁结。
“我见过火,见过逃,见过血,也记得那只手。”她低声说,“可我不记得她的脸,听不清她的话。明明那一刻最重要,偏偏最模糊。”
青霜不敢接话,只默默递上帕子。
谢昭宁接过,却未擦拭,只是攥在掌心。“你说,若一个人的心自动抹去某段过往,是因为太痛,还是因为……有人不想让她记起?”
青霜心头一紧:“会不会是当年受惊太深,所以……藏起来了?”
“若是藏,便该还能寻到痕迹。”谢昭宁转身望向古琴,“可这不像遗忘,倒像是——被抽走了。”
她缓步走回琴案前,指尖轻抚琴身,如同抚过一段沉睡的时光。“或许,并非《心音谱》不能唤醒,而是我的心思还不够静,心境还不够通透。”
青霜急道:“可您已连弹三遍,心神耗损不小。若再强行追溯,万一伤了根本……”
“若永远避而不触,才是真正的损伤。”谢昭宁打断她,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我知道它存在。我能感觉到那块拼图的位置,就在那里,等着我去填补。我不怕痛,只怕错过。”
她说完,不再多言,重新端坐。
这一次,她不再强求唤醒记忆,而是调转方向,弹起养父教她的第一支曲——《初音引》。那是《心音谱》的开篇之音,简单至极,只有七句短律,却是所有能力的起点。
音符逐一落下,如露珠滴入深潭,一圈圈漾开。没有攻击,没有试探,也没有追索,只是纯粹的回响。她闭目倾听,任琴音包裹全身,像一条温柔的河流,缓缓洗去焦灼与执念。
青霜站在身后,看着姑娘的背影。烛光映照之下,那肩线竟比平日柔和了几分,仿佛卸下了某种长久负累。她不知这曲子意味着什么,却分明感到,屋内的气息变了——不再锋利如刃,而是沉静如渊。
谢昭宁一边弹,一边在心中默数那些记忆碎片的顺序。
一、江南琴舍,六岁之前。
二、尚书府灭门之夜,火光与杀戮。
三、女子藏婴,血手递玉。
四、水缸藏身,侥幸存活。
五、老琴师收养,传授琴艺。
六、古琴中发现《心音谱》残卷。
这些事件前后相连,逻辑可循。可唯独第三与第四之间,少了最关键的一环——那女子为何而来?她是谁?她临终前究竟说了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将玉佩交到自己手中?
谢昭宁停下琴音,起身取来笔墨。
她将所有片段逐一绘于纸上,按时间排列,试图以逻辑推演补全空缺。可无论怎样串联,那中间的空白始终无法弥合。就像一条河,两岸俱在,桥却不见了。
她盯着图纸良久,最终将其卷起,藏入琴匣夹层。
“缺的那块,不在过去,就在将来。”她低声自语。
话音落时,窗外风动,檐角银铃轻晃,发出一声极细微的响。
她回身坐下,指尖再次搭上琴弦。
这一次,她没有弹任何谱章,只是反复拨动《初音引》的第一个音符——低而稳,长而绵,如心跳,如呼吸,如等待。
青霜静静守在一旁,手中还捧着那卷未收起的纸。她不敢动,也不敢问,只觉这琴声虽轻,却比任何激昂之调更令人心颤。
谢昭宁的目光落在琴尾一处细微裂痕上。那是多年摩挲留下的印记,像一道隐秘的纹路,贯穿整张琴身。她忽然想到,或许人的记忆也是如此——看似完整,实则早已裂开一道缝,而那缝中藏着的,正是她苦苦追寻的答案。
她继续弹着,一遍,又一遍。
琴音悠悠,不疾不徐。
屋外更深露重,檐铃偶动,与琴声应和。
她仍端坐于旧宅书房琴案前,指尖轻搭第七弦,神情沉静,目光微远。
青霜立于侧后,手中纸卷微颤。
忽然,谢昭宁的手指一顿。
琴弦嗡鸣未歇,她瞳孔微缩,似察觉到了什么。
她缓缓抬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