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渐远,谢昭宁的身影消失在西街拐角。青霜紧随其后,衣袖微扬,指尖悄然抚过腰间油纸包的折痕——那手法与昨日驿站中留下的完全一致。她没有追问,却已明白,主子早已识破暗线,不动声色地顺着线索布下了局。
镇北王府门前,朱漆铜环映着正午日光,冷峻如铁。
一辆青帷小车停在阶下,帘幕掀开,周婉柔 stepped out,桃红襦裙缀金步摇,腕上八只翡翠镯相撞作响。她抬眼望向门匾,唇角微扬,手中礼盒沉甸甸压着绸缎,是江南新贡的云雾茶与一对玉如意,专为“外甥女”备下的认亲之礼。
她整了整发髻,挺直脊背,朝门房走去。
“烦请通传。”她的声音刻意放得柔和,“尚书府二夫人周氏,前来探望昭宁侄女。”
门房抬眼打量她一眼,面无表情。
“谢姑娘不见客。”
“我是她亲姨母,怎会不见?”周婉柔笑意不减,语气却带上几分压迫,“你可知道我这一身血脉,与她有多近?”
门房依旧不动,声音平稳如石:“谢姑娘说了,她没姨母。”
周婉柔脸上的笑僵了一瞬。
“你说什么?”
“您若无其他要事,请回吧。”门房收回目光,手按刀柄,姿态未变,却透出不容逾越的界限。
周婉柔攥紧了礼盒边缘,指节泛白。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意,换上悲戚神色:“六岁失散,音讯全无,如今重逢京城,她竟不肯认我这个亲人?我千里迢迢赶来,只为看她一眼,难道连一面都不肯见?”
她的声音提高了些,引得过往行人侧目。
“当年尚书府大火,我拼死护住她逃出,自己险些丧命……她忘了,我也不能忘啊!”
她说得情真意切,眼角甚至挤出一滴泪珠。几个路人驻足,低声议论起来。
门房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谢姑娘说了,”他一字一句,清晰如刀,“若有人自称姨母,便问她:当年火场之中,我左手握的是什么?右脚穿的是哪只鞋?生母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周婉柔瞳孔微缩。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答不出。
那些细节,她从未知晓。她只是偷走了半块玉佩,伪造身份文书,靠着一张模糊族谱和宫中旧仆的一面之词,才得以入主尚书府旧宅。真正的血缘记忆,她一概不知。
“你……你们这是故意刁难!”她终于撕去伪装,声音尖利,“我是朝廷备案的尚书府遗眷,有户部文书为证!你们敢拦我?可知得罪的是谁?”
门房冷笑一声:“文书可以造假,人心骗不了。谢姑娘说,她只信琴音,不信虚名。”
“琴音?”周婉柔怔住,随即嗤笑,“荒唐!一个孤女,靠弹琴就能定人生死?她以为自己是谁?”
“她是镇北王亲自迎回的人。”门房淡淡道,“也是这府邸唯一能决定谁进谁出的人。”
风掠过台阶,吹动周婉柔鬓边金钗,叮当作响。她站在高阶之下,仰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忽然意识到——她不再是那个能在尚书府发号施令的“二夫人”。在这里,她的身份被彻底否定,连踏进一步的资格都没有。
礼盒从她手中滑落,摔在地上,玉如意滚出盒外,在石阶上磕出一道裂痕。
她咬着牙,转身欲走。
就在此时,巷口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青霜从小路绕出,手里拎着一只竹篮,装着几包药材与点心。她看见周婉柔,脚步一顿,随即露出笑容,清脆喊了一声:“哎呀,这不是‘姨母’大人吗?怎么站在这儿吹风?”
周婉柔脸色骤变。
“你……你也敢如此无礼?”
“我怎敢无礼?”青霜歪头一笑,“我只是奉命来取姑娘要用的安神香料,顺便看看有没有人想碰不该碰的门。”
“你主子躲在里面不敢见我,你还敢猖狂?”
“见不见,不是由您说了算。”青霜走近几步,声音轻快却不容忽视,“倒是您,拎着这么重的礼盒上下台阶,小心摔着,回头没人扶您。”
她说完,还特意看了眼地上裂开的玉如意。
周婉柔气得浑身发抖。
“你不过是个奴婢,也配教训我?”
“奴婢也好,主子也罢,”青霜将竹篮往臂弯一挽,笑意未减,“只要站对了位置,就能看着谁进得门,谁只能原路返回。”
她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脚步轻盈如踏春风。
周婉柔立在原地,身后是紧闭的王府大门,面前是行人投来的探究目光。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不是贫穷,不是卑微,而是被整个秩序拒之门外的空荡。
她曾以为,只要披上贵妇的衣裳,就能走进那个世界。可今天她终于明白,有些人哪怕一身绫罗,也走不进一道门;而有些人,哪怕素衣布裙,也能让整座府邸为她开道。
她弯腰捡起玉如意,指尖触到裂纹,猛地一颤。
这玉,本该是谢家嫡女的信物。如今碎了,像极了她精心编织的谎言。
她踉跄几步,钻进马车,帘幕重重落下。
车轮启动,碾过青石板路。
就在马车转过街角的瞬间,巷尾一处屋檐下,一抹浅青身影静静伫立。谢昭宁抱着琴匣,指尖轻轻搭在匣沿,感受着远处那一丝紊乱的心跳频率——那是恐惧、羞辱与不甘交织的情绪波动,正随着车轮远去而剧烈震荡。
她闭了闭眼,收回音波。
青霜悄无声息地靠近,低声道:“她走了,带着碎玉。”
谢昭宁点头,声音很轻:“她不会再用‘姨母’这个身份了。”
“那接下来呢?”
“接下来……”她转身,步履从容,“我们去慈云寺。”
青霜跟上,忽觉主子右手微动,似在琴匣夹层中取出什么。待再看时,那物件已被收进袖中,只余一抹暗红丝线从袖口滑出,一闪而没。
马蹄再度响起,沿着斜阳铺洒的小巷缓缓前行。春风拂面,吹动谢昭宁乌发间的青玉簪,也吹起了她袖口那一缕红线——细如血痕,缠于指尖,迟迟未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