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退下后,大殿之内一时间只剩下萧云庭一人。
李莽的热血,赵文的忧虑,张谦的决绝,都还萦绕在空气中。
萧云庭缓缓站起身,走到殿门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朔州的冬天,来得早,也格外的长。
冷风灌入殿内,吹动他略显单薄的衣袍,也让他胸口传来一阵熟悉的闷痛。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用手帕捂住嘴,看到上面没有血色,才稍稍安心。
这具身体,比他想象的还要破败。
就像这座城。
外表看似还维持着一个王城的架子,内里却早已千疮百孔。
京城断了补给,还要三倍税赋,这是要把他们往死路上逼。
魏风的到来,更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刀。
镇远侯府……
萧云庭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芒。
原主的记忆中,这个名字代表着母亲的悲剧,代表着他童年所有挥之不去的噩梦。
他不是原主,却继承了这具身体所有的因果。
有仇,自然要报。
但不是现在。
现在,他要做的,是活下去。
带着这一城的人,活下去。
『殿下,夜深了,风大。』
张谦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一件厚实的狐裘披风,轻轻为他披上。
『事情都安排下去了?』
萧云庭没有回头,声音平静。
『都安排好了。李将军已经去了军营,赵大人去了府库盘点物资,属下也派了最得力的人手,二十四时辰盯着驿馆那边。』
张谦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
『殿下,真的要和京城……彻底撕破脸吗?』
他终究还是问出了心中的担忧。
那毕竟是皇权,是大夏的朝廷。
他们这点人马,这座孤城,无异于螳臂当车。
萧云庭转过身,看着张谦。
他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张谦,你觉得,我们还有脸面可言吗?』
他问。
『在他们眼里,朔州,还有我们,都已经是弃子。弃子,是没有资格谈脸面的。』
『要么,像狗一样,在寒冬里无声无息地饿死,冻死。』
『要么,就自己挣出一条活路来。哪怕这条路,要用刀,用血,去铺。』
张谦的心神剧震。
他从萧云庭的话语里,听不出丝毫的犹豫和恐惧,只有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然。
『属下……明白了。』
张谦深深低下头。
『殿下,还有一事。』
『说。』
『刘承和魏风,虽然被我们软禁在驿馆,但毕竟是天使。我们的人,不好靠得太近,里面的情况……』
萧云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不用刻意去探听。』
『给他们送去最好的酒菜,安排最美的侍女,除了不准他们离开驿馆,不准他们和外界通信,一切都按最高规格的礼遇来。』
张谦一愣。
『殿下,这是为何?』
『魏风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现在是砧板上的肉。你越是严防死守,他反而越是安心。』
萧云*庭*的目光变得幽深。
『你就是要让他看不懂,让他猜不透。让他觉得,我或许只是在虚张声势,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人一旦开始胡思乱想,就容易出错。』
『至于那个刘承,不过是个草包,不必理会。好吃好喝供着,只会让他愈发觉得我们软弱可欺,反而会帮我们麻痹魏风。』
张谦听得心中发寒,对自家殿下的手段,又有了新的认识。
杀人,不见血。
诛心,才是最上乘的手段。
『属下明白了。』
『去吧,盯紧了,尤其是魏风。我要知道,他下一步,想做什么。』
『是。』
张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萧云庭重新将目光投向殿外的风雪。
朔州的棋局,已经开始了。
而他,既是棋手,也是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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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
城西的驿馆之内,灯火通明。
上好的银炭在铜盆里烧得通红,将整个房间烘烤得温暖如春。
桌上摆着八道热气腾腾的菜肴,旁边还温着一壶上好的『女儿红』。
刘承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案几,满桌的酒菜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他气得脸色涨红,指着门口的方向破口大骂。
『一个病秧子废王,竟敢软禁本将!他这是要造反吗?!』
『来人!来人!都死光了吗?!』
门外,两名王府卫士如同门神一般站着,对他的咆哮充耳不闻。
魏风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用一块丝帕擦拭着自己的手指。
他甚至没有看地上的狼藉一眼,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刘将军,喊累了就歇歇吧。』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一种文人特有的腔调。
『省点力气,不然,等会儿送来的晚饭,你可就没力气掀了。』
刘承猛地回头,怒视着魏风。
『魏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就任由他这么羞辱?我可是禁军统领,代表的是陛下的天威!』
魏风终于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
『刘将军,事到如今,你还没看明白吗?』
『明白什么?』
『那位七殿下,从一开始,就没把我们放在眼里。或者说,他没把我们带来的那道圣旨,放在眼里。』
魏风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外面的冷风,让他精神一振。
『他敢当着我们的面,伪造玉玺裂痕,逼我们承认圣旨有误。这份胆魄和心机,你觉得,他会是一个任人拿捏的病秧子吗?』
刘承的怒火,被他这盆冷水浇得熄灭了不少。
他不是傻子,只是被一路的顺风顺水和皇亲国戚的身份蒙蔽了双眼。
此刻冷静下来,回想起大殿上的一幕幕,后背不禁渗出一层冷汗。
萧云庭那平静的眼神,那轻描淡写的语气,现在想来,都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刘承的声音,不自觉地弱了下去。
『他把我们困在这里,消息传不出去,我们岂不是成了瓮中之鳖?』
『所以,才要等。』
魏风重新关上窗。
『等?等什么?等他来杀了我们吗?』
刘承有些急了。
『刘将军,稍安勿躁。』
魏风重新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他现在把我们好吃好喝地供着,说明他暂时不想要我们的命。』
『他要的,是时间。』
『京城发现圣旨出了问题,再派人来,一来一回,至少需要三个月。这三个月,就是他留给自己的时间。』
刘承皱眉。
『三个月?他能做什么?就凭朔州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这群面黄肌瘦的泥腿子,他还能翻了天不成?』
魏风摇了摇头,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我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但,我有一种预感,这位七殿下,会给我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静观其变。』
『他越是想让我们乱,我们就越是要稳住。』
刘承看着魏风那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
但他还是不甘心。
『难道就这么算了?』
魏风放下茶杯,看着刘承,一字一句地说道。
『刘将军,你要记住。』
『钝刀子割肉,才最疼。』
『好戏,才刚刚开场呢。』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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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
朔州城内,两张告示,引爆了全城。
一张,是『朔州自强令』。
内容很简单,甚至有些粗暴。
从即日起,朔州所有税收,暂停上缴国库,全部用于本地民生与城防。
同时,王府开仓,每日向全城百姓施粥一顿,保证饿不死人。
另一张,是『新军募兵令』。
朔州王府,募兵三千。
凡十六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男丁,皆可报名。
一经录用,不仅管饱饭,每月还有二两银子的军饷!
这两张告示,如同一块巨石,砸进了朔州这潭死水里。
布告栏前,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百姓。
识字的人,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告示上的内容。
人群中,议论声,惊叹声,质疑声,此起彼伏。
『我的天!殿下这是要……这是要跟朝廷对着干啊!』
一个老者忧心忡忡地说道。
『不上缴税赋,这可是谋反的大罪!』
『怕什么!』
一个满脸菜色的汉子,激动地喊道。
『朝廷早就当咱们是死了!还管咱们的死活吗?与其饿死,不如跟着殿下拼一把!』
『说得对!殿下这是在给咱们找活路啊!』
『可是……那可是朝廷啊……』
『朝廷怎么了?朝廷的刀,离咱们还有十万八千里!可要是没饭吃,咱们明天就得饿死!』
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挤出人群,径直走向不远处的募兵点。
『我儿子!我要去当兵!』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豁出去的决绝。
『当兵,有饭吃,有军饷拿!我婆娘和娃,就有救了!』
他的举动,像是一个信号。
越来越多的人,从犹豫和观望中,走向了募兵点。
对这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百姓来说,谋反不谋反,太过遥远。
能让他们活下去的,才是最实在的。
募兵点,李莽亲自坐镇。
看着眼前排起的长龙,他本该高兴。
可看着这些报名者一个个面黄肌瘦,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将军,这……』
旁边的副将,一脸的为难。
『这些人,别说上阵杀敌了,能把盔甲穿起来走路,就算不错了。』
李莽沉默不语。
他何尝不知道。
这些人,根本不是兵,是难民。
『殿下怎么说?』
副将低声问道。
『殿下说,只要是喘气的,都要。』
李莽的声音,有些沙哑。
『殿下还说,新军训练的第一项,不是站队,不是练刀。』
『是吃饭。』
『一日三餐,顿顿管饱。先养足一个月,把气力养回来再说。』
副将听得目瞪口呆。
天下哪有这样练兵的?
这哪里是练兵,分明是养猪。
可这是王爷的命令,他们只能执行。
『登记!造册!』
李莽大吼一声。
『凡是入选者,立刻去旁边营房领两套新衣,一碗肉粥!』
『轰』的一声,人群沸腾了。
肉粥!
这两个字,对他们来说,比什么都有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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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一座废弃的冶炼作坊里。
这里已经被清理出来,成为了萧云庭的『秘密基地』。
赵文带着几个城里最好的工匠,站在萧云庭面前,一个个面面相觑,满脸的困惑。
在他们面前,摆着几口大锅。
锅里,是黑乎乎的动物油脂,还有一些草木烧成的灰烬。
『殿下……您叫我们来,就是为了……煮这些东西?』
一个老工匠,忍不住开口问道。
他们都是朔州手艺最好的人,本以为王爷召见,是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项目。
比如,改良兵器,锻造铠甲。
可谁能想到,是来这里煮油。
赵文也是一头雾水。
这几天,他忙得脚不沾地。
清点府库,规划农田,统计人口……
每一件事,都关系到朔州的生死存亡。
可殿下却把他从百忙之中抽调出来,陪着他在这里,用宝贵的油脂和柴火,煮这些不知所谓的东西。
『赵文,本王问你。』
萧云庭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开口问道。
『如今我们最缺什么?』
『缺粮,缺铁,缺药材,缺布匹……』
赵文一口气说了一大串。
『总之,什么都缺。』
『说得对。』
萧云庭点点头。
『那,我们用什么去换?』
赵文愣住了。
是啊,朔州这片穷山恶水,能有什么东西,是外面的人看得上的?
『我们没有东西去换。』
他有些沮丧地说道。
『不,我们有。』
萧云庭指着那几口大锅,眼神发亮。
『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桶金。』
所有人都愣住了,看着那几锅黑乎乎的东西,无法理解。
萧云庭也不多解释,直接开始下令。
『按我说的做。』
『将草木灰溶于水,过滤,取澄清的液体,倒入锅中,与油脂一同熬煮。』
『火要稳,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
『熬煮过程中,要不停地搅拌。』
工匠们虽然不解,但还是按照他的吩咐,开始操作起来。
一时间,作坊里弥漫开一股奇异的腥臊和碱味。
赵文站在一旁,看着萧云庭亲自指挥,看着他熟练地检查着锅里液体的粘稠度,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
他这位殿下,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时间一点点过去。
锅里的液体,变得越来越粘稠,颜色也从黑褐色,慢慢变成了黄褐色。
『殿下,这……这是什么?』
一个工匠用木棍挑起一点,发现它已经开始凝固。
『此物,我命名为『皂』。』
萧云庭淡淡地说道。
『其功效,只有一个。』
他拿起一块刚刚冷却成型的粗糙肥皂,走到一个满手油污的工匠面前。
『伸手。』
那工匠不明所以地伸出手。
萧云庭将肥皂在他的手上搓揉,然后用水一冲。
奇迹发生了。
那工匠手上常年洗不掉的油污和黑泥,竟然被冲洗得干干净净,露出了皮肤本来的颜色。
『天啊!』
『这是什么神仙东西!』
所有的工匠,都发出了不可思议的惊呼。
赵文更是冲上前来,抢过那块肥皂,翻来覆去地看,仿佛在看一件绝世珍宝。
『殿下!此物……此物……』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萧云庭的脸上,露出了计划通的微笑。
『赵文,你现在觉得,这东西,能换来粮食和铁器吗?』
『能!太能了!』
赵文斩钉截铁地说道。
『别说那些草原上的蛮子,就是京城里的达官贵人,若是见了此物,也定会疯狂!这东西,比最名贵的香薰还要金贵!』
清洁,卫生。
在这个时代,是奢侈品。
一块能强力去污的肥皂,其价值,不可估量。
『这只是第一步。』
萧云庭的声音,将赵文从狂喜中拉了回来。
『我们的目标,是草原。』
『草原上的部落,牛羊成群,最不缺的就是油脂。但他们更需要清洁,来防止瘟疫。』
『用肥皂,去换他们的牛,羊,战马,甚至是铁矿!』
萧云庭的眼中,闪烁着名为野心的光芒。
一条以朔州为中心,连接草原和西域的黄金商路,已经在他的脑海中,缓缓铺开。
就在这时,作坊的门被猛地推开。
张谦快步走了进来,脸色凝重。
他径直走到萧云庭身边,压低了声音。
『殿下,魏风那边,有动静了。』
萧云庭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说。』
『他没有派人联系京城,也没有试图联络城中旧部。』
张谦顿了顿,说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情报。
『他派了一个心腹,悄悄出了城。』
『方向是……黑风山。』
赵文听到『黑风山』三个字,脸色骤然大变。
『黑风山?!』
他失声惊呼。
『那不是……盘踞在朔州和西域商道上的那伙沙匪的老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