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之内，那颗人头依旧摆在木箱中，血腥气尚未散尽。
萧云庭的视线从门口收回，落在了那颗人头上，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小安子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躲在角落里不敢出声。
赤狐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忧虑。
『殿下，这个拓跋烈，来者不善。三日后的会面，太过凶险，您不能一个人去。』
萧云庭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
他转向一直沉默的苍狼。
『苍狼。』
苍狼的身躯绷紧，立刻单膝跪地。
『殿下。』
『起来说话。』萧云庭的语气很平静，『你前主子为了要你回去，不惜杀了二皇子的探子来向我示好，又或者说是示威。这份人情，或者说这份压力，不轻。』
他走到苍狼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
『我再问你一次，你的选择是什么？想走，我绝不拦你。拓跋烈那边，我自会应对。』
苍狼抬起头，他的眼神没有丝毫躲闪，那片草原狼的野性之中，此刻只有一片清明。
『殿下，我的命是您救的。但让我留下来的，不仅仅是救命之恩。』
『哦？』萧云庭眉毛一挑，『说来听听。』
『在狼王麾下，我们是狼，是刀，是为他征服草原的工具。我们为他流血，为他卖命，换来的是部落的生存和他的荣耀。这是草原的法则，我从未质疑过。』
苍狼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但是殿下，您不一样。』
他看着萧云庭。
『您在朔州所做的一切，我虽然不懂，但我看得到。您让那些食不果腹的流民吃上了饱饭，穿上了暖衣。您给了他们土地，给了他们工具，您给了他们……尊严。』
『在您的眼中，他们不是工具，是人。』
苍狼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话。
『狼王想的是征服，而您想的是创造。我想看看，您所创造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所以，苍狼愿为您执刀，至死方休。』
萧云庭静静地听完，心中了然。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苍狼的心，才算是真正归顺了。
『好。』萧云庭点了点头，『既然你选择留下，那我就不能让你失望。』
他转过身，对赤狐下令。
『赤狐。』
『属下在。』
『动用我们所有的人手，去查。我要知道这个哈丹的一切，他在草原上都做了什么，联系过哪些部落，二皇子的势力在草原上渗透到了什么地步。我要一份详细到每个部落有多少人，多少牛羊的名单。』
赤狐的瞳孔微微一缩。
『殿下，这……工程浩大，而且草原部落分散，我们的人手……』
『枭不是招了吗？』萧云庭打断他，『顺着他给的线索去挖，能挖多深挖多深。我不仅要知道二皇子在做什么，我还要知道，拓跋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把这颗人头送给我。』
萧云庭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他送我这份礼，背后一定有他的图谋。他越是想让我看到他的强大，就越说明他可能正面临着某种困境。去查，看看黑狼部落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属下明白！』赤狐领命，他知道这件事的份量。
『另外，』萧云庭补充道，『把这颗人头，用最好的冰给我镇起来。三日后，我要亲自带去黑水河。』
『是！』
赤狐不再多言，抱拳行礼后，带着那口装着人头的木箱，匆匆离去。
前厅里，只剩下萧云庭，小安子，和依然站得笔直的苍狼。
萧云庭走到主位上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已经凉透的茶。
『苍狼，现在，该你说了。』
苍狼一愣。
『殿下想知道什么？』
『拓跋烈。』萧云庭抿了一口冷茶，『我要知道关于他的一切。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狼王，而是作为一个人，他的弱点，他的欲望，他的恐惧。』
苍狼沉默了。
让他评价自己曾经誓死效忠的主君，这是一种艰难的抉择。
萧云庭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
许久，苍狼才缓缓开口。
『狼王……他是一个真正的枭雄。他是我见过的，最强大，也最孤独的人。』
『孤独？』
『是。』苍狼点头，『黑狼部落能有今天，全靠他一刀一枪打下来。他统一了黑狼部，又征服了周边十几个小部落，才有了如今的声势。但这也让他树敌无数，不仅是草原上的其他大部落，也包括……黑狼部落内部。』
萧云庭的指尖在茶杯上轻轻敲击着。
『细说。』
『狼王的叔叔，查格。』苍狼压低了声音，『在狼王父亲去世后，查格本该是继任者，但狼王当时以雷霆手段，夺取了王位。查格虽然表面臣服，但这些年一直没有放弃过夺回权力的念头。他掌控着部落里最老的一批战士，思想守旧，一直不满狼王与中原人通商，学习你们的耕种技术。』
『哦？拓跋烈还在草原上推行耕种？』萧云庭来了兴趣。
『是。』苍狼的眼神变得复杂，『狼王很有远见。他知道单靠放牧和劫掠，草原的子民永远无法真正摆脱饥饿和寒冬的威胁。他想让族人过上安定的日子。所以他才会派人潜入中原，学习技术，甚至不惜与您……与大夏的商人做交易。』
『但这触动了查格那些旧贵族的利益。在他们看来，草原的狼，就该用爪牙去抢夺，而不是像绵羊一样去种地。』
萧云庭明白了。
这不仅仅是权力斗争，更是路线之争。
『所以，拓跋烈现在是内忧外患。内部有查格掣肘，外部有其他部落虎视眈眈。他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外援，来打破这个僵局。』
苍狼点头。
『殿下说得没错。今年草原遭遇了罕见的白灾，许多部落的牛羊都冻死了。饥饿的狼群会变得更加疯狂。我猜，狼王的日子，并不好过。他斩杀哈丹，既是清理门户，也是在向您展示他的价值。他需要一个盟友，一个能给他提供粮食和武器的盟友。』
『而我，就是他目前最好的选择。』萧云庭接话道。
『是。』
萧云庭笑了。
『他想要一个盟友，却摆出一副债主的姿态，要我还人。这位狼王，还真是个矛盾的人。既有枭雄的远见，又放不下草原霸主的骄傲。』
他站起身，走到苍狼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告诉我的这些，比十万大军还有用。』
他看着苍狼。
『从今天起，你不再是白狼卫的首领。』
苍狼的身体猛地一震，眼中闪过一丝黯然。
萧云庭继续说道。
『我身边，缺一个真正了解草原的将军。这个位置，我为你留着。』
苍狼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猛地单膝跪地，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苍狼，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起来吧。』萧云庭扶起他，『去好好休息。三日后，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是！』
苍狼转身离去，脚步充满了力量。
萧云庭看着他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拓跋烈啊拓跋烈，你送了我一颗人头，却让我收服了一员大将的心。这笔买卖，我可是赚大了。
三日时间，转瞬即逝。
这三天里，朔州城表面平静，暗地里却风起云涌。
赤狐的情报网络全力运转，一份份关于草原的绝密情报，雪片般地送到了萧云庭的书案上。
拓跋烈的困境，比苍狼描述的还要严重。
白灾导致黑狼部落损失了近三成的牛羊，而查格正利用这次机会，煽动那些饥饿的牧民，声称是拓跋烈学习中原的『软弱』技术触怒了长生天。
同时，北边的另一个大部落，雪鹰部，也在蠢蠢欲动，似乎与查格有所勾结。
拓跋烈，正坐在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上。
他急需一场胜利，或者一个强大的盟友，来稳固自己的王位。
第三日，正午。
朔州城外三十里，黑水河畔。
河水湍急，拍打着岸边的黑色礁石，发出沉闷的轰鸣。
寒风凛冽，卷起地上的枯草，四野一片萧瑟。
河岸边，一道身影独立。
他身材魁梧如山，穿着一身厚重的黑狼皮裘，狂风吹动他的衣摆和不羁的黑发，却吹不动他分毫。
他就那么站着，仿佛与这片天地融为了一体，身上散发出的霸道气息，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凝重。
正是黑狼部落之主，拓跋烈。
他没有带任何随从，只身一人，一匹黑色的骏马拴在不远处的枯树上。
他在等。
等那个敢从他手中抢走苍狼的大夏王爷。
他很好奇，一个据说走三步就要喘四下的病秧子，是如何让苍狼那种高傲的战士心甘情愿追随的。
他更好奇，这个被流放到不毛之地的弃子，敢不敢来赴他这个草原之王的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拓跋烈的眼神，始终平静如一潭深水。
终于，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小黑点。
黑点越来越近，是一人一马。
来人穿着一身简单的深色锦袍，身形看起来有些单薄，与这片粗犷的天地显得格格不入。
他没有带任何武器，马鞍旁只挂着一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黑木盒子。
拓跋烈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还真敢一个人来。
萧云庭在离拓跋烈十步远的地方勒住马，翻身下马。
他的动作从容不迫，没有丝毫的紧张。
他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古铜色的皮肤，深邃的五官，一双眼睛如同草原上最凶狠的头狼，充满了侵略性和审视的意味。
这就是拓跋烈。
果然名不虚传。
『你就是萧云庭？』拓跋烈开口，声音如同被风沙打磨过的岩石，粗粝而雄浑。
『你就是拓跋烈？』萧云庭反问，语气平淡，仿佛在问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
拓跋烈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他预想过很多种见面的场景，或卑躬屈膝，或色厉内荏，却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一种平静。
一种仿佛与他平起平坐的平静。
『你比我想象的，要有胆子。』拓跋烈说。
『你比我想象的，要沉得住气。』萧云庭回敬道。
两人之间的空气，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萧云庭将马鞍旁的黑木盒子解了下来，放在地上，向前推了过去。
『狼王送我一份礼，这是我的回礼。』
拓跋烈看了一眼那个盒子，没有动。
『我送你的是我敌人的头，你送我的，是什么？』
『也是你敌人的头。』萧云庭淡淡道。
拓跋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震得河岸边的石子都在微微颤动。
『我的敌人？在这片草原上，想当我的敌人，也得有那个资格。我倒想看看，是谁的头，能被你当成礼物送给我。』
他一脚踢开盒盖。
当他看清里面那颗被冰镇得还算完好的人头时，笑声戛然而止。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颗头，正是哈丹的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拓跋烈的声音冷了下来，一股骇人的杀气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没什么意思。』萧云庭迎着他的杀气，神色不变，『只是想提醒狼王一句。哈丹是我二哥的人，也算是我萧家的家事。狼王替我清理门户，我很感激。但这颗人头，还是物归原主比较好。』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的人，我的人情，不喜欢假手于人。』
拓跋烈死死地盯着萧云庭。
他明白了。
萧云庭这是在告诉他，他送的人情，对方不领。
不仅不领，还要把这份人情，连同这个人头，一起扔回他的脸上。
这个看似病弱的王爷，比他想象的还要骄傲，还要棘手！
『好！好一个萧云庭！』拓跋烈怒极反笑，『看来，是我小看你了。』
他收敛了杀气，那双狼一般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兴趣的火焰。
『既然你不领我的人情，那我们就谈交易。』
他直截了当地说。
『苍狼，还给我。』
萧云庭笑了。
『狼王说笑了。苍狼是人，不是货物。他想去哪里，想追随谁，是他自己的选择。我无权干涉，你也一样。』
『选择？』拓跋烈冷哼一声，『在这片草原上，弱者没有选择的权力！他是我的白狼卫首领，他的命，他的一切，都属于我！』
『现在，他属于我了。』萧云庭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拓跋烈的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他知道，跟眼前这个人讲草原的法则，是行不通的。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火。
『好。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们就换一种方式。』
他指着脚下奔腾不息的黑水河。
『言语是无力的，不如让我们用草原的方式来决定苍狼的归属。我们来赌一场。』
『赌什么？』萧云庭问。
拓跋烈的眼中，闪烁着疯狂而炙热的光芒。
『就赌你的命！』
他盯着萧云庭，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压迫感。
『你若赢了，苍狼，从此就是你的人。我拓跋烈，甚至可以答应与你结盟，我的黑狼部落，将成为你在草原上最锋利的刀！』
『你若输了……』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
『你的命，你的朔州城，你拥有的一切，都归我！』
他向前踏出一步，巨大的身影几乎将萧云庭笼罩。
『怎么样，大夏的七王爷，你敢不敢赌？』
寒风呼啸，河水奔腾。
天地间，只剩下两个男人的对峙。
一个霸道如火，一个平静如冰。
萧云庭看着拓跋烈那双燃烧着野心的眼睛，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轻，很淡，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嘲弄。
拓跋烈眉头一皱。
『你笑什么？』
萧云庭摇了摇头，他抬起眼，直视着拓跋烈。
『我笑狼王你，太小家子气了。』
拓跋烈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你说什么？』
萧云庭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拓跋烈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在他的心上。
『用我的命，来赌一个苍狼，和一个不确定的盟约？』
萧云庭的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拓跋烈，你觉得，我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吗？』
他向前走了一步，与拓跋烈四目相对，气势上竟丝毫不落下风。
『想赌，可以。』
『但赌我的命？』
萧云庭轻轻吐出几个字。
『你下的注，太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