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眼中没有喜悦,只有同情。
他知道,只要提起韩馥,荀谌就会崩溃。
这是荀谌迈不过去的心结,也是一切冲突的最初起因。
韩馥之所以让出冀州,就是因为听了荀谌的劝说。劝韩馥的人很多,但最终让韩馥下定决心的还是荀谌,荀谌承诺保证韩馥的名声和安全,使其“有让贤之名,身安于泰山”,这才最终说动了韩馥。
若非如此,韩馥绝不会放弃冀州。
当时冀州人反动韩馥让出的冀州的很多,其中就包括沮授。
说服韩馥让出冀州,对袁绍立足河北至关重要。为此,荀谌赌上了自己的名声,做出了承诺。结果没过多久,袁绍就食言了,最终逼得韩馥自杀。
荀谌从此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不可自拔,并与袁绍渐行渐远,最终演化成一场近乎疯狂的政变。
要想兵不血刃的解决这件事,荀谌必须死。
只有荀谌死了,承担全部责任,才能避免更大范围的冲突和清洗,才不会影响汝颍人,甚至是中原士大夫的整体利益。
过了好一会儿,荀谌重新站起,手按着剑,脸色苍白。“你再提韩文节一次,我就杀了你。”
郭嘉点点头。“我可以不提他,但是你放得下吗?”
“我说了,你不要再提他。”荀谌低吼道,像被激怒的猛虎。
“好,从现在开始,不再提他。重新说回正事,我的提议,你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荀谌双目血红,盯着郭嘉。“将兵权交给燕王,让吴王向他俯首称臣?你想都别想。”
郭嘉苦笑着摇摇头。“荀友若,我真没想到你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你要不要找面铜鉴照照,看看自己像什么。我们退一步说,就算天子松了口,以吴王为储君,你就能如愿以偿吗?”
“为何不能?”
“成了储君,你们就能拿下濡须坞?如果你觉得可以,我们不妨再打一个赌。”
荀谌闭口不言。
他知道郭嘉要赌什么,但是他真的不敢赌。
郭嘉也没有再说什么。他摆了摆手。“你回去吧,不必见燕王。燕王对帝位没什么兴趣,但是他也不会支持一个懦弱之人继位。天下未定,大陈初肇,一个徒有贤名,却任人摆布的傀儡支撑不起天命。”
“你……”荀谌勃然大怒,双目圆睁,心中充满了恐惧。
郭嘉不仅批评了他,更批评了袁谭,这是他无法接受的。
但他又找不到反驳郭嘉的理由,他自己也清楚,他越权太多,已经将袁谭置于一个尴尬的位置。在他和袁谭之间,只能保一个,而这个人只能是袁谭。
可是,没有了他,袁谭还有机会吗?
这是一个无解的两难困境。
要解这个两难困境,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他们实在做不到。
从淳于琼调兵护卫袁熙的那一刻开始,这个仅有的机会就彻底失去了。
从郭嘉的态度来看,所谓袁熙支持袁谭已经只剩下最后的体面。袁熙已经认定袁熙承担不起平定天下的重任,不适合成为储君。
而这一切,都是源于他的冲动,使袁谭背上了傀儡之名。
——
荀谌走了,回到了寿春城中,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大门紧闭,谁也不见。
袁谭来了,想问问他与袁熙见面的经过。荀谌既不开门,也不说话,只是一个人坐在屋里,犹如木偶。
郭图闻讯赶来,将袁谭拉到一旁,又将荀谌的随从叫来,问了事情的经过。
随从已经吓坏了,郭图问了半天,才算弄明白大致经过。至于郭嘉和荀谌究竟说了什么,他也是一知半解,不明就里。
“你先回去吧。”郭图对袁谭说道:“我守着他,有什么消息,我会通报你。”
袁谭无奈,点点头,走了。
郭图走到门前,轻轻敲了敲。“友若,是我。”
过了一会儿,里面响起了荀谌的声音。“公则,是不是我太偏执了,害了显思?”
“友若,你不要这么说,没人责怪你。显思也没有……”
“如果我死了,他还有没有机会?”
“友若!”郭图提高了声音。“你不要做傻事。我们还可以想办法,事情没到那一步……”
“可是我已经想不出办法了,我就像个赌徒,总想着翻本,却不知道自己早就输光了。奉孝说得对,如果无法在战场上取胜,再说好的说辞也没有意义。拿不下濡须口的那一刻,我就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郭图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张了几次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郭嘉的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战刀,劈开了荀谌一直以来的自欺欺人,当然也包括他,包括袁绍。
战场上打不赢,说什么都没用。
当初袁谭接受吴王的封号,不就是指望着能立下战功,掌握兵权,用事实逼得袁绍承认现实,立袁谭为储君吗?现在袁谭连濡须口都拿不下,已经证明了自己无能,说得再多也没有意义。
“友若,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你说。”
“我听说,当初公达的建议是开挖一条新河,引濡须水入江,却被你否决了,有这回事吗?”
荀谌沉默了良久,起身开了门,将郭图请了进去,又从案上抽出一卷竹简,推到郭图面前。
郭图打开看了一眼,又合上了。“你为何不同意?是觉得耗时太久?”
“是一时糊涂。我以为他们得到了好处,就能全力以赴,攻克濡须口,都是本初有意刁难显思,否决了我们的计划,所以……”
“所以你觉得只要显思成了天子,将庐江、九江的土地分给中原大族,就能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开始是这么想的。”
“那现在呢?”
“现在我不知道。”荀谌默默地收起竹简。“奉孝说,给显雍兵权,他可以在三个月内拿下濡须口,否则就自免为庶人。我知道他在赌,但是我不敢赌了。”
他抬起头,看着郭图,眼中满是痛苦。“公则,我心志被夺,连赌都不敢赌了。”
郭图眉心微蹙。“奉孝是这么说的?他连濡须坞都没看过,哪来的自信说三个月内成功?友若,你不要被他唬住了。这竖子,我最清楚不过了,一向喜欢大言……”
“可是他每次大言都实现了。就像燕王,虽然平庸,但他就是战无不胜。你说,这是不是天命?”
郭图目瞪口呆,半晌才喃喃说道:“友若,你这是……道心破碎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