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从赵国童年那冰冷、黏稠的绝望与屈辱中完全挣脱,时空回廊那不讲道理的引力再次攫住了林煜三人。周遭嬴政幼年的景象如同破碎的镜片般剥落、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聋的战鼓、兵戈碰撞的铿锵、战马的嘶鸣,以及一种混合着血腥、尘土和狼烟的,独属于战场的粗粝气息。
视角再次被强行扭转、压缩、投入。这一次,林煜感觉自己融入了一个更加庞大、更加炽热、也更加冷酷的意志之中——那是青年,乃至壮年时期的嬴政,是那个手握虎符,站在帝国战车之上,睥睨六国的秦王!
宏大的画卷:钢铁洪流的推进
不再是邯郸小巷那逼仄的视角,而是如同鹰隼般翱翔于高空,俯瞰着整个战场的脉络。林煜(透过嬴政的视角)感受到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神只般的掌控欲与力量感。
在他的意志驱动下,黑色的秦军如同决堤的洪流,又如同精密咬合的战争机器,以无可阻挡之势,向着色彩各异的六国疆域发起了冲击。
他看到了:
——灭韩,如快刀斩乱麻。韩国弱小,地处中枢,首当其冲。秦军的兵锋几乎未遇像样的抵抗,那象征着韩国的旗帜便在城头颓然落下。嬴政的意志中传来一丝冰冷的满意,如同抹去地图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墨点。效率,这是他感受到的第一个关键词。
——破赵,经历血战。李牧的顽强抵抗让秦军一度受挫,嬴政的意志中翻涌着焦躁与更加炽烈的征服欲。最终,反间计成,李牧被杀,邯郸城破。当赵王迁被押解到面前时,嬴政心中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扫清障碍、证明自身力量的快意。赵国的抵抗,反而强化了他对“绝对力量”和“必要手段”的认同。
——淹大梁,王贲引黄河之水灌城,魏国都城化为一片泽国。嬴政的意志冷静地评估着这场水攻的代价与收益,那滔天的洪水在他眼中,不过是达成目标的一种“有效工具”。生命的哀嚎被淹没在宏大的战略考量之下。结果至上,代价是可计算的。
——伐楚,项燕的顽强和初期的败绩让嬴政的意志经历了短暂的暴怒与自我怀疑,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决绝的投入。倾国之兵委于王翦,步步为营,最终斩项燕,俘楚王。征服广袤楚地的过程,让他体会到了持久与耐心的重要性,以及为了最终胜利,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的冷酷。
——灭燕,荆轲刺秦的插曲,如同一次令人厌恶的蚊虫叮咬,激起了他极大的愤怒和对“不轨之徒”更深的警惕。燕国的抵抗在他眼中显得徒劳而可笑。任何反抗,都必须以最彻底的方式碾碎。
——平齐,在五国皆灭的孤立中,齐王建不战而降。嬴政的意志中涌现出巨大的、近乎膨胀的满足感与成就感。兵不血刃,望风而降,这似乎证明了他所追求的秩序与力量,已然具有了无可抗拒的威慑。统一的实现,便是其理念正确性的终极证明。
在这横扫六国的过程中,林煜深切地感受到,嬴政并非嗜血的疯子,而是一个目标极其明确、意志坚定如铁的统帅和帝王。他将战争视为达成“天下一统”这一最高目标的必要手段,是清除混乱、建立新秩序的外科手术。每一次胜利,都让他对自身理念(以法家为基,以武力为矛,构建绝对秩序)的信心倍增。
然而,在这宏大叙事的背面,是林煜无法忽视的、透过嬴政视角也能窥见的淋漓鲜血。
他感受到,当秦军攻破一座座城池时,那些具体的惨状——焚毁的房屋,流离的百姓,战死或被坑杀的士卒——在嬴政的意志中,大多被抽象化了。它们变成了“必要的损耗”、“统一的代价”、“通往秩序之路上的阵痛”。
偶尔,会有一些特别惨烈的场景,或是某些六国贵族、将领的悲壮抵抗,会在这位帝王的意识中激起一丝微弱的涟漪。那或许不是同情,而是一种……对“阻碍”本身强度的评估,或者是对自身伟业之下,那些渺小个体命运的短暂一瞥。但这丝涟漪,很快就会被更强大的、对“整体目标”的执着所淹没。
林煜甚至能捕捉到嬴政内心深处一种逐渐固化的逻辑:唯有经历如此彻底的毁灭与征服,才能根除六国旧有的、导致纷争的根基;唯有施加无可抗拒的强力,才能将散沙般的人心与土地,熔铸成一块坚不可摧的顽铁。 混乱必须用更强大的秩序来覆盖,而战争的残酷,便是这新秩序诞生时,必须付出的“祭品”。
他看到了被焚毁的六国史籍,那些承载着不同文明记忆的竹简在火焰中化为灰烬。在嬴政的意志中,这不是文化的浩劫,而是思想统一的必要步骤,是清除可能导致未来分裂的“思想毒素”。
他感受到了修筑长城、驰道、灵渠时,那征发自六国旧地的民夫所承受的苦难。但在嬴政看来,这是构建永恒秩序的物质基础,个体的牺牲,在帝国永续的面前,是微不足道的。
当最后一幅六国版图被染上玄黑之色,嬴政立于咸阳宫的最高处,俯瞰着那前所未有的一统江山时,林煜感受到的,是一种混合着极度豪情、巨大满足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空虚与更深层焦虑的复杂心绪。
“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这宣告响彻心底,充满了开创历史的磅礴气概。
但在这功业的巅峰,林煜也能感觉到,那源自童年对混乱的恐惧,并未因统一而消散,反而以一种更隐蔽、更庞大的形式存在着。如何守护这来之不易的统一?如何防止这庞大的帝国再次分崩离析? 这些念头,如同幽灵,开始在这位帝王的心中盘旋。
统一战争的残酷,不仅摧毁了六国,也在某种程度上,固化甚至异化了嬴政的内心。他更加坚信武力与严法的绝对有效性,更加倾向于用强制和统一的手段来解决所有问题,包括思想,包括文化,包括时间……他站在了权力的顶峰,却也站在了一座由白骨和鲜血垒砌的、通往更加极端控制的悬崖边缘。
战争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
林煜的意识回归,发现自己仍站在那条苍白的回廊中,呼吸急促,仿佛刚刚亲身指挥了那场席卷天下的战争。禽滑素和碑使也面色凝重,显然经历了同样的意识洗礼。
他们体验了那“不世之功”的豪情,也切身感受了那豪情之下,被漠视的残酷代价,以及那在胜利中愈发膨胀、愈发偏离人情的秩序执念。
这一次的“回廊幻境”,让他们明白,嬴政并非天生就是“律令龙帝”。他是在一次次征服与强化的过程中,一步步将自己的理念推向极端,将整个帝国,乃至他自己的灵魂,都视为需要被绝对秩序所掌控的对象。
横扫六合,统一了天下,却也为他内心那最终吞噬一切的“法则怪物”,铺就了最坚实的温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