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值班室的监控屏幕上,老赵搓了搓冻红的手,把保温杯递给老陈:“你说,她今晚又要熬到几点?”
老陈望着雁子的影子消失在巷口,镜片上蒙着层白雾。
“她啊……”他喝了口茶,“怕是要把这三年的‘味道’,全记进本子里。”
桌上的《新社区故事集》被风掀开一页,空白处的字迹还新鲜:“我不再记了,但我记得。”
而在朱雀社区的档案室里,一本新的笔记本静静躺在抽屉最上层,封皮上用钢笔写着:“李咖啡 味道记录 2023-2026”。
雨水顺着屋檐滴在窗台上,敲出细碎的响。
孟雁子的台灯在凌晨三点十七分第三次闪了闪。
她揉了揉发酸的眼角,玻璃镜片后的眼珠布满血丝,像两团浸了红墨水的棉花。
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上,蓝黑墨水的字迹从左到右爬满十二页,每一条记录都标着精确到分钟的时间戳——2021年3月14日15:23,李咖啡在群里发:“甜的酒容易上头”,后面跟着她送的蜂蜜柚子茶照片;2022年元宵节20:08,语音消息里他的尾音带着笑:“汤圆要浮三浮,才算熟”;2023年冬至21:47,配图是空瓷盘,文字是“小时候奶奶说,桂花糕凉了才入味”。
她的食指沿着“凉”字画了个圈。
三天前在老酒馆外,她看见他调的酒液里浮着山影,突然想起他八岁那年,攥着攒了半月零花钱买的桂花糕冲进医院,护士却皱着眉说“凉了不能吃”。
那些糕被他带回家,就着冷馒头吃了三天——这些细节是上个月他醉酒时说的,那时她正替他擦去嘴角的酒渍,把每一个字都刻进了记忆里。
手机在桌角震动,“古城热线”群弹出新消息:“周六下午两点,老地方茶馆聚会!听说咖啡最近在终南山开了山中小铺?”孟雁子的指尖顿了顿,鬼使神差地回复了“参加”。
她合上笔记本,封皮上“味觉记忆模型·初稿”几个字被台灯照得发亮,像道刺目的光。
周六的茶馆飘着茉莉花茶的香气。
孟雁子到得早,选了靠窗的位置,牛皮纸袋里的文档被她反复摸得发皱。
群友们陆陆续续进来,李甜举着奶茶喊:“听说咖啡那小子真能调情绪酒?上回我失恋,他调的那杯苦得我直掉眼泪,还说‘哭完就好了’!”众人哄笑,有人接话:“要真这么神,让他给我调杯‘不想加班’的!”
孟雁子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突然站起来,椅子在青砖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所有人的目光转过来,她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像擂在旧鼓上的闷响。
“我能证明。”她的声音比平时更轻,却像颗石子投进静湖,荡开一片寂静。
牛皮纸袋被摊开,二十张A4纸在木桌上铺成一片。
她垂眼盯着第一行字,语速平稳得像在社区念通知:“2021年3月14日15:23,李咖啡说‘甜的酒容易上头’,是在我送他蜂蜜柚子茶之后,当时他的语气带点调侃,尾音上扬。”
“2022年元宵节20:08,语音消息里他说‘汤圆要浮三浮,才算熟’,背景音有烟花声,他笑的时候气音很重,像小时候蹲在奶奶灶前看煮汤圆。”
“2023年冬至21:47,他发‘桂花糕凉了才入味’,配图是空盘,那天他喝了半瓶二锅头,说‘凉了的糕,比热的经吃’。”
她抬起头,看见群友们从疑惑转为震惊的脸。
有人小声说:“这也太细了……”她继续说:“他不喜欢现做的桂花糕,是因为八岁那年,奶奶病重住院,他攒钱买了糕送去,护士说‘凉了不能吃’。那盘糕他带回家,就着冷馒头吃了三天。”
茶馆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孟雁子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李咖啡站在门口,雨靴上沾着山泥,脸色白得像墙皮。
他的目光扫过桌上的文档,又落在她脸上,像两把冰锥。
“孟雁子。”他的声音冷得能结霜,“你是社区工作者,不是我的人生解剖师。”他一步一步走过来,每一步都像踩在她心上,“你记住的不是爱,是数据。”
他抓起那叠文档,指节因用力泛白。
“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实验品,被你用记忆一条条丈量、归档、定义。”纸张撕裂的声音像极了那天摇酒器爆炸时的脆响,雪片似的纸片纷纷扬扬落下来,有一张飘到她脚边,正好是“2023年冬至”那页。
“我不是你的民生台账!”他的喉结动了动,“有没有一刻,你是忘了记住,纯粹地喜欢我?”
孟雁子张了张嘴。
她想告诉他,她记得他调酒后手背的伤口,记得他磨破的毛衣袖口,记得他说“旧毛衣最舒服”时眼睛里的光。
可那些记忆突然堵在喉咙里,变成一块滚烫的石头,烫得她发不出声。
李咖啡转身离开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桌上的茶盏叮当响。
阿Ken追出去两步,又停住,回头看她,欲言又止。
次日上午,社区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小林抱着文件夹站在门口,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担忧:“雁子姐,我昨天提交了心理评估报告……”
“打住。”老赵端着搪瓷杯从走廊过来,杯沿飘着枸杞的红,“丫头是笨,可她不是病。”他把杯子往桌上一放,杯底压着张泛黄的纸条,“她妈走前拉着我手说,‘雁子记性太好,心就容易锁住,你们要记得推她一把’。”
孟雁子看着老赵变戏法似的从她工牌夹层里抽出张手绘地图——是三年前她带他爬终南山时画的,边角磨得发毛。
老赵把地图塞进她抽屉,附了张纸条:“有些路,不是用来记的,是用来走的。”
她的手指抚过地图上歪歪扭扭的标记,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声音轻得像叹息:“雁子,爱是能摔的。”她望着窗外飘起的雨,第一次问自己:是不是从一开始,她就用记住代替了去爱?
终南山的山中小铺里,李咖啡蹲在木凳上,手里攥着砂纸。
粗瓷杯底的刻名“李咖啡 孟雁子”被磨去一半,露出白生生的瓷胎。
他倒了杯清水,撒了把酒酿桂花碎,看它们慢慢沉到杯底。
“她记得所有,可她忘了——我最讨厌别人替我决定什么是‘对的味道’。”他对着杯子自言自语,“爱不是复刻,是愿意尝一口她做的,哪怕难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