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雁子蹲在客厅的旧木箱前,暖黄的灯光从头顶吊灯漏下来,在箱盖上投出一块模糊的光斑。
母亲的旧书堆得歪歪扭扭,《秦腔曲谱集成》的硬壳封面硌着她膝盖,她却浑然不觉——刚才抽书时,一张泛黄的信封从书脊夹层里滑出来,此刻正躺在她脚边,像片被风卷落的枯叶。
她的手指先于意识动了。
指甲盖蹭过信封边缘的毛边,触感像母亲临终前拉着她的手,干燥得发涩。
收件人栏的“西槐巷孟昭”四个字让她呼吸一滞——孟昭是母亲的本名,病历本上“患者配偶”一栏永远写着“失联”,她从小到大没见过父亲照片,连姓氏都是随母姓。
邮戳日期1998年11月3日,红漆已经褪成淡粉,却刚好落在李奶奶酒馆被划为危房的前四个月。
信封没贴邮票,封口处的浆糊早干透了,轻轻一挑就开。
里面滑出半张演出票根,《三滴血》的字样被撕去一半,背面是母亲的钢笔字,墨迹晕开像团浅蓝的云:“那夜他唱‘儿啊莫哭’,我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啪嗒。”
旧书砸在地板上,惊得她一颤。
母亲的日记本不知何时从箱底翻出来,1998年10月至12月的页面被齐刷刷剪掉,切口整齐得像用裁纸刀划过。
她指尖抵着缺页处,能摸到纸张断裂的毛刺,像母亲最后半年的人生被人用刀剜走了。
“雁姐?”
小禾的脑袋从门缝里探进来,实习生制服的领口还歪着,“您要的1998年秦腔演出记录调出来了——市剧团全年排期里没有《三滴血》。”
孟雁子猛地抬头,后颈的筋抽了一下。
她抓起手机的动作太急,把茶杯碰得叮当响:“民间班社呢?”
小禾缩了缩脖子,退到电脑前敲键盘:“我查了文化局备案,那时候好多草台班在酒馆、茶馆串场,没登记。”她推了推眼镜,屏幕蓝光映得眼尾发青,“不过陈婆的茶馆在西槐巷,她九十年代总说‘茶碗里泡着半城故事’。”
西槐巷的老茶馆飘着茉莉花茶的苦香。
陈婆正用竹片刮茶海,听见“1998年”三个字,竹片“咔”地断在手里。
“许婉如啊……”她眯起眼,茶烟在皱纹里打转,“那姑娘常带个穿蓝布衫的女娃来,说是‘寻根’。有晚鼓点沉得瘆人,老谭敲完直搓手,说‘这调子不该在这儿响’。”
孟雁子的笔记本被攥出褶皱。
许婉如——李咖啡的母亲,社区人口普查表上十年前就标了“迁出”,怎么会和母亲有交集?
同一时刻,李咖啡正蹲在老房子的旧衣柜前。
连续三夜的梦像团乱麻:酒馆暖黄的灯,台上甩着水袖的人,两个女人并肩坐着,一个背影是母亲,另一个侧脸……他猛地翻出压在箱底的相册,塑料膜下的全家福边缘有明显的毛边,像是被剪刀剪过。
背面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刺得他眼睛疼:“我和雁子妈妈一起听奶奶唱歌。”
他把照片塞进外套口袋时,玻璃珠门帘“哗啦”一响。
社区办公室的日光灯嗡嗡作响,他刚要推门,听见雁子的声音从门缝里漏出来:“老谭老师,我想听1998年11月2日晚的鼓点录音——哪怕只有三秒。”
老谭家的老式录音机转得咔嗒响。
老人从床底拖出个铁皮箱,铁锈蹭了满手:“这盘是给老班主留的纪念,早忘了搁哪儿了。”磁带推进去的瞬间,孟雁子的背绷得像根弦——前三十秒还是规整的“慢三眼”,突然“咚”地一声,鼓点错了板:三连击后接两顿挫,像有人在敲心脏。
“断肠鼓。”老谭的手按在录音机上,“当年班主说这是给亡人送路的调子。”
孟雁子闭着眼,指尖在桌面敲出细碎的节奏。
她能看见:主唱右移半步,水袖扫过烛火;板胡手后退一尺,琴弓抖得发颤;鼓师左倾,鼓槌上还沾着半块红漆——和母亲日记里“他唱破音那刻,所有人都低了头”的描述严丝合缝。
“你怎么可能……”老谭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孟雁子睁开眼,眼眶红得像浸了血:“那天登台的‘孟昭’,是不是我母亲?”
深夜的记忆馆工地堆满钢筋,月光把“触觉记忆墙”的水泥原型照得发白。
孟雁子戴着手套,指尖沿着砖缝一寸寸摸过去。
刻着“谭”字的砖在掌心发烫,她刚触到那个“谭”字,脑袋突然炸开一段对话——是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你说你要自由,可自由能治他的病吗?”
她猛地缩手,手套被砖棱划破,渗出血珠。
风卷起地上的碎纸片,她听见巷口传来脚步声。
转身时,只看见灰风衣的衣角一闪,路灯下,一个女人背对着她,手里攥着本皮面日记,封皮上“许婉如”三个字被磨得发亮。
“昭儿,妈对不起你。”
声音轻得像句叹息,被风卷着撞在记忆墙上。
孟雁子摸出手机,屏幕光映得她眼睫发颤。
她翻到“碑林拓片档案”的预约页面,指尖悬在“确认”键上,又慢慢放下——有些答案,或许藏在更旧的石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