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上的水洼还泛着雨痕,孟雁子的胶鞋踩过,溅起星星点点的泥珠。
她巡巷的脚步比往日慢了三分——暴雨连下三天,社区里的老墙根最易渗水,她得把每块砖缝都瞧仔细。
转过第七个巷口时,风裹着槐香撞进鼻腔。
双生槐的影子投在地上,却比往日单薄许多。
雁子脚步一顿,凑近了看——树皮上裂开蛛网似的纹路,像被谁拿指甲生生抠开的。
她蹲下身,指尖刚触到树根旁的泥土,黏腻的湿泥就顺着指缝钻进来,凉得人打颤。
更不对劲的是,往年这时候,泥土该泛着新叶抽芽的清苦,可此刻只有股暗黄汁液的腥气。
共命根,一伤俱损。
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雁子抬头,老园丁拄着竹拐站在树影里,佝偻的背像张拉满的弓。
他的拐杖尖点了点树根,三年前你们埋誓词那晚,树活了;如今你们心又动了,树反倒撑不住了。
雁子的指尖还沾着湿泥,突然就僵在半空。
三年前的画面唰地涌上来:她和李咖啡举着铁锹,在树底下挖了个浅坑,把写着要一起爬完终南山七十二峪的纸条裹在玻璃罐里。
当时李咖啡说等树长大了,罐子就成年轮,她回等树老了,我们就把罐子挖出来当酒盅。
可她记得每一句誓言,却忘了树也会累。
阿公,您说......它还能活吗?她的声音发颤,像被雨打湿的蝉鸣。
老园丁没答话,只是用枯树皮似的手摸了摸皲裂的树干。
雁子看见他指腹蹭下一块碎皮,露出底下暗红的木芯,树跟人一样,撑着劲儿活的时候最费元气。
你们那会儿把盼头都往它根里塞,它就替你们扛着;现在你们的心思又晃荡了,它没个准星儿撑着......
风掠过树冠,几片枯叶扑簌簌砸在雁子肩头。
她突然想起昨夜李咖啡说的活过来的树要经历的风雨从来不会少,原来最狠的风雨,从来不是老天爷下的。
那天傍晚,社区工坊的灯亮得比往日早。
雁子翻出三年前的夜爬记录本,纸页边缘已经泛毛,却还是整整齐齐贴着每次爬山的路线图、队友的签名、甚至李咖啡调的特调咖啡渍——那杯是苦的,杯底沉着半颗没化开的方糖。
她在古城热线驴友群发消息时,鼠标悬在发送键上足有十分钟。
对话框里的字改了又改,最后只留下:想不想再走一次西槐巷到城墙根?
带上你的脚步,我来记。
消息刚发出去,手机就开始震动。
雁子姐,我报名!阿风第一个回复,附带了三张云层分析图,暴雨后土壤湿度87%,声波传导效果好,我可以测当晚的风向。
得有声、有光、有酒。小年的消息紧跟着跳出来,他是民俗学者,说话总带着点说书人的抑扬,让记忆不只是留在脑里,得让心也听见。
我这就查共振频率的资料,树根对低频最敏感!
雁子盯着屏幕笑,可笑着笑着就红了眼。
她想起上个月李咖啡说社区工作者总在替别人记,现在才明白,原来大家早就在替彼此记着。
叮——
新消息提示音惊得她一抖。
是吴妈,对话框里只有个,可雁子知道,这问号后面藏着多少话。
果然,半小时后,吴妈的身影就堵在了工坊门口。
她端着的药碗晃得厉害,褐色药汁在碗沿泛着泡,雁子啊,你这是要办啥续命仪式
吴妈,我......
树死了还能种,人烧光了可没得救!吴妈突然松手,药碗地摔在地上,瓷片飞溅到雁子脚边。
老人的眼眶红得像浸了血,你妈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最怕你记太多,把自己钉死在昨天。
你现在这是要替整条巷子背记忆?
药味混着泥土腥气涌进鼻腔,雁子的喉咙像塞了团湿棉花。
她蹲下身捡瓷片,指甲缝里还残留着双生槐树根的泥,我不是替谁背,我是想证明——有些东西,值得被记住。
那你有没有问过咖啡?吴妈的声音突然轻了,轻得像片落在水面的槐叶,他愿不愿意也被你记住一辈子?
工坊的门一声被推开。
李咖啡站在光影里,手里提着个深褐色的酒壶,壶身还凝着水珠。
他看了看地上的药渍,又看了看雁子发白的指节,吴姨,我愿意。
吴妈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
她弯腰捡起半块瓷片,转身时衣角扫过雁子的手背,温温的,像母亲临终前最后一次摸她的脸。
夜里的老酒馆格外安静。
李咖啡把自己反锁在调酒吧台后,面前摆着十二种基酒,还有台微型录音设备。
他按下播放键,巷口的风声、自己等雁子下班时的呼吸声、手握冷拿铁的窸窣、转身离开的脚步声,混着街对面包子铺的蒸笼响,像一串散了线的珍珠。
往常他调的是别人的情绪,这次他要把自己的心跳酿进去。
龙舌兰碰到朗姆酒的瞬间,他突然想起雁子说过你调的酒太聪明,聪明得不像真的。
所以这次他故意没算比例,让金酒的辛辣撞上皮诺甜酒的柔,让威士忌的烟熏混进青柠的酸。
最后,他把那段录音剪成三秒的片段,封进酒液底层。
这次不让你记住我,让你听见我。他对着酒壶轻声说,壶身映出他的眼睛,比往夜的星子还亮。
仪式前夜的风很轻。
雁子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双生槐下,把耳朵贴在树干上。
刚开始只有风声穿叶的沙沙,可慢慢的,有模糊的人声渗进来——杏啊,孩子得一起长大......是母亲的声音!
尾音里还带着点咳嗽,和她临终前一模一样。
......绕绕好,脚底下的印子才深。李杏奶奶的声音接上来,带着点西安话的软,你看这树,根缠在一块儿,风再大也吹不折。
雁子的眼泪啪嗒啪嗒砸在树干上。
她伸手去摸树皮的皲裂处,指尖触到的不是粗糙,而是温温的,像谁藏在树里的心跳。
你听见了吗?
身后突然响起李咖啡的声音。
雁子转身,看见他提着酒壶站在月光里,壶身泛着珍珠似的光泽。
他的影子和她的影子叠在地上,像两棵树的根。
她吸了吸鼻子,树没死,它在替她们说话。
李咖啡走过来,把酒壶放在树根旁。
月光漏过枝桠,在壶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他伸手碰了碰雁子的手背,凉丝丝的,它在等我们把心跳还给它。
双生槐的枯枝突然轻晃起来,像是在点头。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酒香,混着新叶抽芽的清苦,甜得人发慌。
巷口传来阿风的喊叫声:雁子姐!
设备都搬来了,明天晚上的荧光棒......
雁子抬头,看见远处的路灯下,阿风扛着音箱,小年抱着一摞反光贴,老灯举着扳手在修最后一盏路灯。
他们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老长,和她与李咖啡的影子,慢慢融成一片。
月光漫过城墙时,双生槐的枝桠间,有颗鹅黄的芽苞正悄悄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