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日的晨光裹着城墙砖缝里的青苔香,孟雁子站在新搭的红绸台前,指尖轻轻抚过胸牌上朱雀社区的烫金字。
台下攒动的人头里,她一眼就认出老墨的灰布衫、阿回的靛蓝围裙,还有李咖啡藏在最后排的皮夹克——那是他调完通宵酒后总爱穿的旧衣服。
我们不是要记住一切,她开口时,风正掀起她发梢的银饰,而是要选择记住什么。
台下有人抽鼻子。
她知道,王奶奶在想上个月走的老伴,张叔在记儿子高考那天他送错的准考证,连总说记性差省得烦的老陈头,此刻也攥着衣角——三天前他偷偷塞给她半张发黄的粮票,说那是女儿满月时他排了五小时队换的。
古城记忆库的铜牌被老泉捧上来时,雁子听见身后传来宣纸铺开的声响。
老墨握着狼毫的手稳得像钟摆,记得即活着六个字墨迹未干,阿回的糖画摊就飘来甜香。
她接过那只糖画时,糖丝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分明是母亲当年在城墙上刻的字,连笔锋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你妈刻字那天,我蹲在旁边卖糖画。阿回擦了擦眼角,围裙上沾着糖渣,她手直抖,我就说妹子,我帮你记着。
现在啊,终于能还你了。
雁子喉咙发紧,转身时正撞进李咖啡的目光。
他今天没穿调酒师的黑背心,而是套了件藏蓝工装,胸前别着流动酒车的胸卡。
城墙东段传来碰杯声,她知道他的特调开始了——每杯酒里都封着晨露、城墙苔藓的提取物,还有居民口述记忆的微型录音胶囊。
孟主任!小讯的呼喊从城墙西段飘过来,他举着信号塔调试器,发梢沾着砖灰,您快来看!
雁子跑过去时,小讯正蹲在178号垛口前。
砖缝里凝着一滴清酒,在晨光里像颗水晶。我查了触发器程序,他推了推歪掉的眼镜,每新增一条记忆库记录,就会触发这里渗酒。调试器突然发出刺啦声,一段模糊的录音混着电流冒出来:对不起......但我终于敢留下痕迹了。
声音很低,像被砂纸磨过,却让雁子的后颈泛起凉意。
她认得这声线——是周知远。
那个总戴着鸭舌帽、去年冬天突然消失的遗忘协会前执行人。
小讯还要调大音量,她按住他的手:有些话不需要署名,只要有人听见。
清明前的雨丝裹着槐花香钻进档案室时,雁子正对着一本1983年的《居民记忆登记簿》发怔。
泛黄的纸页上,住户姓名栏填着王秀兰陈建国,可每段记忆后面都有铅笔写的小字:王奶奶总把降压药和维生素放混小陈画的恐龙尾巴少了根刺。
笔迹清瘦,带点刻意的歪斜,像在掩饰什么。
她顺着编号找到302室,张婶正给孙子喂粥:这补充的?
是上个月总来帮忙修水管的小伙子写的。401的刘叔摸着下巴:那娃娃戴顶灰帽子,说自己是社区志愿者。最后,她在档案室最里层的铁皮柜里,翻出半张烧焦的纸——边缘还留着火烧的焦黑,上面写着我删过太多,这次想试着记住。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
雁子把字条贴在胸口,那里还留着母亲临终前攥着她手腕的温度。
手机震动,是李咖啡发来的消息:初遇的山顶,有杯酒等你。
谷雨夜的风带着春末的凉,雁子踩着松针往山顶走时,远远就看见李咖啡的身影。
他没带酒箱,只捧着个玻璃杯,杯里浮着块镂空的冰——雕成盾牌形状,中间是空的。
冷萃·清。她在他身边坐下,把杯子递过去,试试?
李咖啡抿了一口,瞳孔突然放大。
他望着远处城墙的灯火,喉结动了动:是......补习班门口的糖画味?
还有皂角香。雁子替他补完,我发梢总沾着社区活动室的皂角水,你说过像小时候奶奶洗被单的味道。
他的手指在杯沿摩挲,像在确认什么。你怎么会知道?
你忘了?她歪头笑,你说过,我记住了所有。
风掀起她的衣角,远处城墙的灯串次第亮起,像撒了把星星在青砖上。
李咖啡突然握住她的手,掌心还带着冰杯的凉意:那你记不记得......
记得。她打断他,记得你调侃时红到耳尖的样子,记得你在暴雨里背我下山时说的再坚持五分钟,记得你昨天在酒车边对王奶奶说这杯酒,替您老伴尝口甜
他的拇指轻轻擦过她手背的旧疤——那是小时候帮母亲拿药瓶时划的。那你记不记得,他声音发哑,我一直想说的那句?
雁子没说话。
她望着城墙方向,那里的灯火连成一片,像整座城都在轻轻呼吸。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秦腔,是《雁过留声》的调子:雁过留声处,风不问归期......
谷雨夜后第七天,月亮刚爬上西槐巷的老槐树。
雁子又做起那个梦了。
她穿着睡衣,赤着脚,顺着记忆里的青石板往巷子深处走。
积水坑倒映着月亮,她蹲下来,看见水面里浮着半张字条——字迹清瘦,带点刻意的歪斜,边缘还留着火烧的焦黑。
雁子?
身后传来李咖啡的声音,她猛地抬头。
积水坑里的影子晃了晃,字条不见了。
又梦游了?他脱下外套披在她肩上,我煮了姜茶,回家喝?
雁子盯着积水里自己的倒影,忽然伸手碰了碰水面。
涟漪荡开时,她仿佛看见水底沉着块冰——镂空如盾,中间嵌着粒极小的录音胶囊。
她站起身,任由他牵着往家走,但先去趟社区档案室。
风掠过西槐巷的老墙,某块砖缝里渗出一滴清酒,在月光下闪了闪,落进积水坑,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