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藤上的露水还在往下掉,李咖啡却已蹲得腿麻。
他捏着那张虫蛀的纸角,指腹反复蹭过两个字——这是奶奶留给他的线索,像根细针,扎破了他这些年用自由裹着的壳。
清明节后第三日的晨光渗进后巷时,他正踮脚够酒窖最顶层的木箱。
酒窖潮味混着陈年橡木的香气涌出来,他突然想起奶奶总说,好酒要藏在离月亮最近的地方。
指尖触到木箱边缘的瞬间,有什么东西落进他掌心——是块脱落的标签,纸角染着墨,像朵开败的梅花。
七情可调,八味难承。
无味者,非空,乃载。泛黄的笔记残页在桌面上摊开时,李咖啡的喉结动了动。
这是奶奶手写的调酒心得,墨迹深浅不一,最后几个字被酒渍晕开,像团未散的雾。
他突然想起七岁那年暴雨夜,奶奶端着杯无色液体哄他:喝了它,你妈走那天的雷声,就不会总在耳朵里响了。那时他缩在吧台后,看奶奶仰头饮尽,睫毛上的水珠子砸在杯沿,叮咚响。
酒窖最深处的陶瓮蒙着灰,李咖啡用袖口擦去封泥,空白酒基四个字在霉斑里若隐若现。
二十年了,陶瓮的温度还像奶奶的掌心,凉丝丝的。
他倒出一点酒液在杯里,透明得像没装东西,可杯壁很快凝出细汗,像谁在偷偷掉眼泪。
遗忘的气味基底?阿灰的声音从后巷传来时,李咖啡正把空杯往她跟前推。
调香师的白大褂沾着茉莉碎屑,她俯下身,鼻尖几乎要碰到杯口。
后巷的风掀起她额前的碎发,她闭着眼,喉结轻轻动了动:不是腐朽,不是虚无......她突然睁眼,指尖掐住自己手腕,差一点想起的味道。
玻璃蒸馏器开始嗡鸣时,阿灰往里面丢了七样东西:半枯的茉莉——是雁子上周落在他吧台的;冷却的焦糖——她总说太甜会蛀牙;干涸的墨迹——他去年情人节写砸的情书。
李咖啡盯着冷凝管,看那些碎片在蒸汽里打转,最后凝成一滴透明液体,落进烧杯时发出极轻的。
橡皮擦屑。阿灰突然说。
她沾了点液体搓了搓,像小学时,我把同桌的名字从课本上擦干净,纸被擦薄了,泛着毛边的那种味道。
首杯遗忘·初摆在吧台上时,李咖啡的手在抖。
他举起杯子,酒液在晨光里没有影子,杯壁的泪却越凝越多。就当是试毒。他对空气笑了笑,仰头饮尽。
记忆像被揉皱的报纸。
他看见七岁的自己蹲在吧台后,奶奶的手搭在他肩上,银镯子硌着他的后颈——可奶奶的脸突然模糊了,像被水冲过的水彩画。
他想去抓那抹笑,指尖却只碰到一片灰。
老味推门进来时,李咖啡正攥着吧台边缘喘气。
退休心理学教授的白衬衫永远熨得笔挺,他扫了眼空杯,又看了看李咖啡发白的脸:遗忘不是删除,是把记忆从变成。他抽出张纸,上面密密麻麻记着雁子的错误记忆——王姨的降压药次数、小讯父亲的忌日、去年冬天他说明天见却爽约的具体日期。
这些是她记忆里的锈斑。老味用钢笔尖点了点改成的那行,先清这些,像给老墙刮腻子。
李咖啡在城墙石凳下埋微型酒囊时,手背被石渣划破了。
他往酒囊里注遗忘·误,无色的酒液顺着针管渗进石缝,像给古城墙打了一针。
当晚他躲在槐树后,看雁子抱着文件袋晃过来,指尖无意识蹭过石凳边缘——她突然停住,眉心的褶皱慢慢松开。
我......是不是忘了什么?她小声嘀咕,可没像从前那样掏出小本本核对。
风掀起她的发梢,她笑了笑,转身往社区走。
李咖啡摸出手机,翻到母亲的旧照片——红裙子,蓝头巾,可具体颜色突然在他脑子里打架,像团搅浑的颜料。
齐伯是在后半夜来的。
老广播员的布鞋踩在青石板上没声,他猫着腰凑近酒车,手里的铁锤在月光下闪了闪。一声,一瓶遗忘·初碎在墙根。
李咖啡从二楼窗户往下看,见酒液渗进土里,墙根的野草先黄了叶尖,又地冒出新芽,比之前更绿。
这酒......在火?齐伯的声音抖得像破了的喇叭。
他蹲下身,用枯枝拨了拨酒渍,枯枝尖竟冒出颗小花骨朵。
远处,李咖啡握着摇壶,酒液在壶里转着圈,泛出幽白的光,像场落得很慢的雪。
雁子在社区办公室趴桌打盹时,梦见了母亲的病房。
走廊还是白的,消毒水味却淡了。
她听见自己小时候的哭声,可那声音隔着层毛玻璃,闷闷的。
她往前走,突然发现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有风灌进来,把记忆里那些刺人的碎片,轻轻吹走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