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散得很慢,像块湿毛巾搭在城墙上。
孟雁子的牛皮纸本子揣在怀里,隔着布料都能摸到第一页的凹痕——那是她用刻刀尖在砖上试字时,不小心压进纸里的。
她今天的第一站是甜水井巷的老井。
井栏上青苔滑溜溜的,她蹲下去时膝盖磕在石头上,疼得倒抽冷气,可手还是稳稳摸向井壁内侧。
这里该刻王阿婆的降压药方,上个月阿婆住院时拉着她的手念叨了七遍,说怕自己哪天糊涂了,可现在阿婆的女儿把药瓶收进了保险柜,药方倒真成了要被遗忘的东西。
刻刀凿进砖缝的瞬间,腕间一凉。
那道红锈线正从指根往手肘缩,像条被烫到的虫子。
她数着刻痕:“夏枯草三钱……”风掀起她额前的碎发,有细碎的砖屑落进眼睛,她眨了眨,没停手。
等最后一个“草”字落成,井壁上的刻痕泛着浅红,像渗了血。
“雁子姐!”
声音从身后炸开。
她转身时刻刀差点掉地上——小线举着块绣了一半的牡丹帕子,指尖发白地揪着帕角,“你看!你看这纹路!”
帕子凑到眼前,针脚细密得像蛛网。
孟雁子凑近,突然僵住——锁边的针脚走势,和她刚才刻在井壁上的“夏”字起笔,竟分毫不差。
“我奶奶说这是‘锁边针’,专用来防布料裂口……”小线的声音发颤,“你刻的字,怎么会和这个一样?”
井边的风突然变凉。
孟雁子摸向自己手腕,红锈线已经褪到了小臂,可皮肤下像有蚂蚁在爬。
她想起昨天刻完赵爷爷的生日后,忘了李咖啡早上穿的是灰衬衫还是蓝衬衫;前天刻完许愿纸条,连自己早饭吃了什么都记不清。
原来不是单纯的遗忘,是身体在模仿……城墙的修复术?
“孟同志!”
粗重的喘息声从巷口传来。
阿锈抱着个牛皮纸筒冲过来,发顶沾着墙灰,平时总梳得服帖的分头乱成鸡窝。
他把纸筒往井栏上一磕,展开的拓片差点掉进井里——深褐色的纹路盘桓如蛇,“南门铁门轴的锈,和你胳膊上的红痕,一模一样!”
孟雁子的指尖轻轻抚过拓片。
锈纹的走向,和她腕间红痕的起伏,简直像同一只手画的。
阿锈从裤兜摸出本翻烂的书,书页停在“长安异闻录”那章:“‘城有记忆,人代其痛’……你不是被金手指反噬,你是……”他喉结动了动,“替城墙记着呢。”
井里传来水响,是风卷着落叶掉进去了。
孟雁子忽然想起童年,那时她蹲在城墙根玩,总见老人们摸着砖头发呆。
原来那些发呆的眼神里,藏着被岁月啃食的记忆——而她的过目不忘,不过是古城散落在人间的记忆碎片,终于找到了个能装下它们的容器。
“喝水。”
温热的玻璃杯贴上掌心时,她吓了一跳。
李咖啡站在井边的老槐树下,影子被阳光切成碎片,手里还提着保温桶。
他今天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右手指尖有点红——是摇酒器握久了的痕迹。
“我调不出让你满意的酒,”他说,声音轻得像槐花落,“但能陪你把这些记忆安放好。”
孟雁子笑了,可等他转身去给老槐树绑防蚊带时,她的手已经摸向本子。
笔尖落下的瞬间才惊觉——她又习惯性地想记下他说“陪你”时,右手指抖了一下。
腕间猛地一热,红锈线从手肘蹿回手腕,像根烧红的铁丝。
“嘶——”她倒抽冷气,赶紧合上本子。
李咖啡转身时她已经低头整理刻刀,可他还是快步走过来,握住她的手腕。
体温透过皮肤渗进来,带着点酒窖的凉:“又疼了?”
“没事。”她抽回手,“该去文昌门了,那边有块断碑,记着……”
“记着三十年前小学生种的银杏树。”李咖啡替她说完,“我查过资料,碑是1993年立的,后来修路被埋了。”他弯腰捡起她掉在地上的刻刀,刀柄磨得发亮,“我陪你去。”
文昌门的断碑埋在绿化带里,孟雁子跪在地上去扒土时,李咖啡在旁边用折叠铲帮忙。
泥土混着草叶蹭在她白衬衫上,他也不嫌弃,直接用袖子替她擦脸。
等碑身露出半截,刻刀刚碰到石面,远处传来刺耳的刹车声。
齐伯的黑轿车停在巷口,车窗摇下条缝,露出半张紧绷的脸。
孟雁子直起腰时,看见他手里攥着个老式录音带,金属外壳被捏得泛着冷光。
“守心会”的人总说他们是守护古城记忆的,可此刻齐伯看她的眼神,像在看颗定时炸弹。
当晚,孟雁子又去了东木头市。
她白天在那面危墙上刻了“张奶奶,重阳节有人陪你”,现在月光下,砖面泛着不自然的黑——被人泼了漆。
她蹲下去,指甲抠进漆层。
油漆的刺鼻味呛得人掉眼泪,可她没停手。
指甲缝里渗出血,混着漆片往下掉,终于露出下面的刻字。
月光照亮砖缝时,她猛地僵住——那些红锈色的刻痕,竟在砖缝里缓缓蠕动,像活了的根须。
“雁子!”
暴雨是突然来的。
李咖啡的喊声响在头顶时,豆大的雨点已经砸在她后颈。
她抬头,看见他举着伞往这边跑,裤脚全湿了。
可下一秒,脚下的地面突然震动——西城墙段传来轰鸣,像有巨人在地下打滚。
“那边塌陷了!”有人在喊。
孟雁子拔腿就跑。
李咖啡在后面追,伞早被风卷走了。
雨水灌进她的领口,凉得刺骨,可她脑子里只有白天在西城墙刻的“此处松动”——那行字,早上被人用黑漆封了。
塌陷处的泥土翻涌着,她扑过去用手扒,指甲裂开的疼根本感觉不到。
李咖啡追上她时,她的手腕已经被红锈线缠到了锁骨,像条正在收紧的铁链。
“够了!”他抓住她的肩膀往回拽,“你不是城墙的债!”
“可我是唯一能还的人!”她喊,雨水混着血从下巴滴在他胸口。
话音未落,脚下的砖石轰然裂开。
孟雁子踉跄着后退,李咖啡死死抱住她。
裂缝深处,无数锈红色的根须翻涌而出,每根根须上都缠着刻字的砖块——那些她刻下的记忆,此刻正像活物般搏动。
“雁子?雁子!”李咖啡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眼前发黑,隐约看见齐伯举着伞站在雨里,手里的录音带被雨水泡得发胀。
再然后,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很慢,很重,像城墙根下老钟的轰鸣。
等她再睁眼时,眼前是间古旧的屋子,檀香味混着药味。
老医的手指搭在她腕上,掌心的温度让红锈线微微蜷缩。
“血已半锈。”他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陶片,“心脉……缠线。”
李咖啡的手突然攥紧她的指尖。
她想笑,可喉咙发紧。
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青瓦上,像谁在一遍一遍,刻着没说完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