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槐巷30号的玻璃窗最先震出细纹。
孟雁子是被指甲抓玻璃的声音惊醒的。
社区值班室的白炽灯忽明忽暗,她刚要摸手机看时间,墙上的挂钟一声掉在地上——指针停在三点零七分。
紧接着,广播里传来电流杂音,混着个年轻男声:妈,对不起......尾音被撕成碎片,像块浸了水的棉絮堵在喉咙里。
她踉跄着扶住桌角,手腕突然泛起灼烧感。
那是从前被锈线缠绕时留下的旧痕,可此刻皮肤光洁如新,疼痛却顺着血管直往心脏钻。
窗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响动:对门张婶的晾衣杆砸在地上,隔壁理发店王哥的狼狗在狂吠,最清晰的是楼下阿婆的呜咽:小宇,你怎么走得这么急......
雁子推开值班室的窗。
月光被染成灰蓝色,整座城像浸在浑浊的河水里。
她看见张婶跪在院门口,怀里抱着个空纸箱——那是她儿子去年搬家时留下的;王哥蹲在理发店门口,对着玻璃镜絮叨:昨天刚给你理的分头,怎么就......最让她心口发紧的是巷口卖甑糕的老张头,他举着半块没卖完的米糕,眼泪滴在红枣上:你说今天要带女朋友来吃,我特意多蒸了三笼......
手机在裤袋里炸响。
老声的声音像被按了快进键:雁子!
齐伯启动了终焉回声系统,他把三十年来录的告别声全放出来了!
地下管网共振频率超标,现在整个城市的记忆都在......
在怎么?雁子抓着窗框,指尖深深掐进木头里。
在崩塌。老声的呼吸声突然粗重,我监测到声波和地下水脉产生了记忆潮汐,居民不是在听录音,是在被迫重活一遍最痛的记忆。
你赶紧去西槐巷工地,无字碑可能......
电话断了。
雁子低头,发现掌心渗出细密的血珠——刚才太用力,指甲扎进了肉里。
可更烫的是胸口,像有人往她心脏里塞了团烧红的炭。
她见了:夜空中飘着无数光丝,橙红的是阿婆的丧孙之痛,幽蓝的是老张头的期待落空,还有无数暗紫色的,纠缠着往地下钻——那是齐伯的执念。
雁子!
李咖啡的摩托声从巷口炸响。
他单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抱着个青瓷酒壶,风掀起他的牛仔外套,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蓝衬衫。刚调的,他把酒壶塞进她怀里,酒液在壶里晃出细碎的光,无色无味,但能稳定情绪。
老声说你需要这个。
雁子摸了摸壶身,温度刚好贴手。
她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在老酒馆,李咖啡调了杯,结果苦得她直皱眉。
现在这壶酒,倒像他藏在小本子里的第17条记录:她捧着温水时,睫毛在抖。
跟我去工地。雁子跨上摩托后座,手环住他腰。
风灌进耳朵,她听见更多声音:有婴儿的啼哭混着心电监护仪的滴答,有情侣吵架时摔碎的玻璃杯,有救护车鸣笛盖不过的再等等我。
路过回民街时,她看见卖石榴汁的阿姐跪在地上,把整筐石榴砸向青石板——那是她丈夫出事前最后买给她的。
他们需要出口。雁子贴着李咖啡后背喊,老碑说记忆能集体呼吸,可现在是在窒息!
摩托在工地围墙前刹住。
无字碑在月光下泛着青灰,碑身的拓印纹路像活了似的爬动。
雁子刚要跑过去,脚腕突然被什么缠住——是锈线!
但这次不是勒紧,而是像条温热的蛇,顺着她小腿往上爬,最后在掌心绽开朵金红的花。
你的锈线......李咖啡瞪大眼睛。
雁子摊开手,锈线化作光丝飘向碑体。
她突然明白老声说的是什么了——她不再是记忆的储存器,而是导管。
那些在空中乱窜的光丝突然有了方向,像被磁铁吸住似的,顺着她指尖的光丝往碑里钻。
李咖啡!她转身喊,把酒倒在碑基周围!
他立刻拔开壶塞。
无色的酒液沾到青石板,立刻凝成星星点点的光。
雁子看见,卖甑糕的老张头抹了把眼泪,从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条——是他儿子去年写的妈,等我攒够钱接你去三亚;王哥的狼狗不再狂吠,叼着个旧皮筋放在他脚边,那是他女儿走时落在店里的。
大家!雁子举起双手,光丝从她指缝间涌出来,把最痛的、最念的,都给我!
人群开始骚动。
张婶把空纸箱里的婴儿服一件一件掏出来,轻轻放在地上;阿姐捡起半颗没砸碎的石榴,用刀尖在皮上刻了个字;连刚才撒药片的老人都蹲下来,从口袋里摸出枚磨得发亮的银戒指——这是我和老伴的婚戒,她走时攥着它......
光丝越来越粗,像条发光的河。
雁子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脚底升起来,穿过脊椎,最后在头顶炸开。
她见李咖啡在往碑基倒最后一口酒,酒液凝成的光追着她的光丝往上窜;大和带着志愿者在广场点燃篝火,灰烬裹着纸条飞起来,变成金色的蝶;老声在实验室里按下最后一个按钮,监测仪的屏幕亮起共振结束,他对着空气说:听见了,就够了。
当最后一段回声——那个年轻男声:爸,别找了,我走了——钻进碑心时,雁子的膝盖突然一软。
李咖啡冲过来接住她,她能听见他剧烈的心跳,像敲在鼓面上。
我......记不住了。她仰起头,眼前的光丝正在消散。
李咖啡吻了吻她额头,带着酒气的声音混着哽咽:可我记得,够了。
东边的天开始泛白。
钟楼下,齐伯的录音机一声冒起青烟。
他盯着空了的磁带仓,突然看见碑的方向有个模糊的影子——穿白衬衫,牛仔裤,是他儿子二十岁生日那天的模样。
影子冲他挥了挥手,然后融进晨光里。
齐伯跪坐在地上,先是无声地抖,接着嚎啕大哭。
眼泪砸在录音机上,他却笑出了声:你走了......可这城,替你活了。
雁子的意识在慢慢沉下去。
她听见李咖啡喊她名字,听见人群的低语渐远,最后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像老式钟表的摆,一下,一下。
她想,原来忘记也没那么可怕。
只要有人替你疼过,念过......
体温在降。
脉搏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雪。
李咖啡抱着她往社区卫生所跑,怀里的人越来越轻,轻得像片要化在晨雾里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