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的尸体被发现时,已经僵硬了。
婆婆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米汤,想去叫她——倒不是突然心疼,只是林生吩咐过,在王氏进门之前,家里的活计还得指望她。可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她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滚烫的米汤溅在脚面上,烫出一片红肿,她却浑然不觉,只盯着房梁上那个悬着的人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被掐住的老鸹。
“林生!林生!你快来!”她的声音劈了叉,带着惊惶,更多的却是一种被打乱了计划的烦躁——这女人怎么偏偏选在这时候死?
林生正在屋里给公公捶背,听见喊声急忙跑出来,冲进苏晚的屋子时,脚步猛地顿住。
苏晚的身体已经凉透了,脖颈处勒出一道紫黑的痕迹,像一条丑陋的蛇。舌头微微吐着,眼睛却闭得很安详,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屋里空荡荡的,除了一张破床,只有墙角堆着的几件打满补丁的旧衣裳,唯一像样的,便是枕头底下那支磨得发亮的银簪,簪头的缠枝莲早已被摩挲得模糊不清。
林生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不是悲伤,而是恼怒。他觉得苏晚这是在作践自己,更是在打他的脸——用死来控诉他的冷淡,让他落个逼死发妻的名声。
“糊涂东西!”他咬着牙骂了一句,声音却有些发虚,目光躲闪着不敢看那具尸体,“死都死得不安生!”
公公被搀扶着进来,看见这场景,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或许是愧疚,或许是茫然,但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造孽啊……赶紧料理后事吧。”
“料理后事?”林生像是被刺痛了,提高了音量,语气里满是嫌恶,“她做出那种不知廉耻的事,还有脸占我们林家的地?我看就该扔去乱葬岗!”
“林生!”婆婆拉了拉他的胳膊,压低声音,眼神瞟向屋外,“好歹夫妻一场,传出去不好听。再说……她总归是……”总归是救过他们的命,这话婆婆没说出口,只是含糊地带过,“简单埋了吧,别让人说闲话。”
林生闷哼一声,算是默认了。他转身出去,在院子里翻找了半天,拖出一张破旧的凉席。那是去年夏天用的,边缘已经磨破了,上面还沾着些干涸的泥点,像是谁的泪痕。
“就用这个吧。”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仿佛凉席里裹着的不是一个曾与他同床共枕的人。
婆婆看着那张凉席,嘴唇动了动,想说换块干净的布,却被公公一个眼神制止了。公公背着手,转身回了屋,留下的只有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轻飘飘的,像从未存在过。
林生找来两个邻居,塞了几文钱,让他们帮忙抬人。苏晚的身体很轻,像一片羽毛,被他们随意地裹在凉席里,绳子勒得很紧,仿佛怕她挣脱出来,怕她多看这家人一眼。
林生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把铁锹,脸上没什么表情。路过村口那棵老槐树时,几个晒太阳的老人看见了,窃窃私语起来。
“这不是林家媳妇吗?怎么就……”
“听说了吗?她男人不在家时,她在镇上……啧啧,怕是没脸见人了吧。”
“也是个可怜人,这年头,活着不易啊……”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进林生的耳朵里,他猛地回头,恶狠狠地瞪了那些人一眼:“说什么呢!死人的事也嚼舌根!”
老人们被他吼得闭了嘴,却依旧用鄙夷的目光看着那卷在凉席里的人影,仿佛那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件肮脏的秽物。
坟地选在村西头的乱葬岗边缘,离林家的祖坟远远的。那里荒草丛生,散落着几块无字的石碑,乌鸦在树上“呱呱”地叫着,听得人心里发毛,像是在为又一个枉死的魂灵哀悼。
林生挥着铁锹挖坑,动作粗鲁而急躁,泥土飞溅起来,落在凉席上,像一块块丑陋的补丁。邻居们站在一旁抽烟,没人上前帮忙,也没人说话,只有风卷着草屑,打在人脸上生疼。
坑挖得不深,勉强能放下一个人。林生示意邻居把凉席抬进去,自己则背过身去,不愿再看。他不知道,凉席接触到松软的泥土时,发出了轻微的声响,像一声微弱的啜泣,像是苏晚最后一声无声的质问。
“埋吧。”林生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听不出半分难过。
泥土一铲一铲地盖上去,渐渐把那卷凉席埋住,隆起一个小小的土堆。没有墓碑,没有纸钱,甚至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仿佛她的存在,就只是为了在这乱葬岗上多添一抔土。
林生把铁锹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走,脚步匆匆,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或许是苏晚那双紧闭的眼睛,或许是他自己心里那点不敢承认的慌乱。
回到家时,婆婆已经把苏晚屋里的东西都清了出来,堆在院子里准备烧掉。几件旧衣裳,一双快磨穿的布鞋,还有那个掉了底的木盆……都是些不值钱的破烂,却曾是苏晚在这世上最后的依靠。唯一剩下的,就是那支银簪,被婆婆用一块破布包着,放在了桌角,像是在犹豫该扔还是该留。
“烧了吧,晦气。”林生说着,划了根火柴扔过去。
火苗“腾”地一下窜起来,舔舐着那些破旧的衣物,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是苏晚在这世上最后的呜咽。她存在过的最后痕迹,在烟火中渐渐化为灰烬,随风飘散,连一点火星都没留下。
晚饭时,桌上摆着新蒸的馒头,还有一小碟咸菜。是用林生带回来的钱买的,白胖的馒头散发着麦香,是苏晚以前总盼着能让公婆吃上的东西。林生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大口,却觉得没什么滋味,嘴里像是塞着沙子。
“爹,娘,”他咽下嘴里的食物,开口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轻松,仿佛卸下了什么包袱,“过两天我去趟王屠户家,把我和王氏的事定下来。”
婆婆立刻笑了,眼角的皱纹都堆到了一起:“好,好,早点定下来好。王氏是个好姑娘,能给你生儿育女,也能好好伺候我们。”她早就忘了,当初是谁在他们快饿死时,把仅有的一口吃的塞到他们手里。
公公点了点头,浑浊的眼睛里难得有了点光:“嗯,是该成家了。只是……别委屈了人家姑娘。”他也忘了,那个被他们亲手推上绝路的女人,也曾是个盼着安稳日子的姑娘。
他们聊着未来的日子,聊着家里该添置些什么,聊着王氏过门后要做的新被褥,欢声笑语填满了整个屋子,仿佛那个中午刚刚被埋进乱葬岗的女人,从未在这个家里存在过。
夜里,林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屋里空荡荡的,少了点什么。以前苏晚在的时候,夜里总能听见她在灶房忙碌的声音,或是在灯下缝补衣服的针线声,细微却让人安心。可现在,只有死一般的寂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的,像敲在空棺材上。
他猛地坐起来,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烦躁。他走到桌前,拿起那块包着银簪的破布,打开来。
银簪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像苏晚最后看他时的眼神。他想起这是苏晚的陪嫁,想起她刚嫁过来时,总是小心翼翼地戴着它,干活的时候怕弄坏了,就摘下来藏在匣子里,像藏着个宝贝。
他又想起那个干旱的夏天,自己在外面颠沛流离,吃了上顿没下顿,好几次都差点饿死。他当时最想念的,就是苏晚做的热粥,粥里掺着野菜,有点苦,却暖得能焐热心窝子。还有她站在门口等他回家的身影,无论多晚,总有一盏油灯为他亮着。
他甚至想起,刚结婚那会,他带着她去赶集,她看中了一支珠花,红着脸说“就是看看”,他没钱买,她就笑着说没关系,有这支银簪就够了。那时她的笑,比珠花还亮。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他用力把银簪扔在地上,银簪撞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像一声碎裂的叹息。
“不知廉耻的女人!死有余辜!”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低吼,像是在说服自己,声音却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空洞的回响。
可那点莫名的愧疚,却像藤蔓一样,悄悄缠上了心头,带着刺,越勒越紧。
几天后,林生果然去了王屠户家,下了聘礼。王屠户的女儿王氏,是个壮实的姑娘,手脚麻利,见了林生总是笑眯眯的,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像极了当年的苏晚。
村里人很快就忘了苏晚。他们开始议论林生的新媳妇,说王氏如何能干,如何贤惠,说林生有福气,虽然之前受了点委屈,但总算苦尽甘来了。
“要我说啊,还是林生有本事,在外头挣了钱回来,还把爹娘照顾得好好的。”
“是啊,他那个前妻,不提也罢,丢人现眼。”
“林生也是不容易,摊上那么个媳妇,还好现在娶了王氏,以后日子肯定能过好。”
这些话传到林生耳朵里,他起初有些不自在,后来听得多了,也就坦然接受了。他默认了苏晚的“不堪”,也默认了那些本该属于苏晚的功劳,都成了他的。
他甚至开始觉得,苏晚的死,或许是件好事。她死了,那些不光彩的过去就能彻底埋葬,他就能和王氏开始新的生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成亲那天,林家张灯结彩,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了半天,红绸子挂得院里院外都是,晃得人眼晕。王氏穿着红嫁衣,笑盈盈地给公婆敬茶,林生站在一旁,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意气风发,仿佛他的人生,终于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拜堂的时候,他抬头看了一眼供桌上的牌位,心里默念:爹,娘,儿子不孝,现在才成家。以后我会好好过日子,给林家传宗接代。
他没想起苏晚。
或者说,他刻意不去想。
只是在给公婆敬茶时,他瞥见婆婆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苏晚以前总在夜里给婆婆梳头发,动作轻柔,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那一刻,他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滚烫的茶水溅在手上,有点疼。
但他很快就忘了。
毕竟,日子总要往前过,不是吗?
至于那些埋在乱葬岗的过往,就让它们随着那抔黄土,一起烂在地里吧。
林生是这么想的。
可他不知道,有些债,不是想忘就能忘的。有些血,不是想擦就能擦干净的。它们会像地里的种子,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破土而出,长成带刺的藤蔓,将他牢牢缠住,直到拖进和苏晚一样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