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霉味混着雪水的潮气,钻进沈清辞的肺里,激得她又是一阵剧咳。她蜷在干草堆上,脖颈间的指痕青紫未褪,稍一转动,就牵扯着皮肉发疼——那是萧玦留下的印记,像枚耻辱的烙印,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如今的身份。
天刚蒙蒙亮,柴房门就被“吱呀”一声推开。进来的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端着一盆浑浊的水,重重搁在地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沈清辞的裤脚。
“起来,干活了。”小丫鬟叉着腰,眼神里满是鄙夷,“别以为长得有几分姿色就能赖在侯府,我们侯爷可不吃你这套。”
沈清辞没应声,慢慢撑着墙站起来。高烧未退,她的头还昏沉得厉害,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可她知道,在这里,示弱只会招来更难堪的欺辱。
小丫鬟见她不动,伸手就去推她:“聋了?”
沈清辞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腰撞在柴堆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她抬起头,看着小丫鬟,眼神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沉寂的冷:“要做什么?”
那眼神看得小丫鬟心里发怵,悻悻地收回手:“跟我来,把后院的雪扫了,再把侯爷书房的炭盆添满。”
侯府的后院很大,积雪没到了脚踝。沈清辞拿着一把比她还高的扫帚,一下下扫着雪。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冻得她指尖发僵,几乎握不住扫帚柄。她咳得越来越厉害,每咳一声,胸口就像被撕裂般疼,喉咙里腥甜的气息挥之不去。
路过的仆妇丫鬟们都绕着她走,像躲什么脏东西。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就是她?苏珩的徒弟?”
“听说苏先生是前朝余孽,藏龙袍呢……”
“难怪侯爷把她关柴房,没直接砍了就不错了。”
那些话像冰锥,一下下扎进沈清辞心里。她攥紧扫帚,指节泛白,却始终没回头。她知道,辩解无用,在这座侯府里,“苏珩的徒弟”这五个字,就是原罪。
扫完雪,她又被带去萧玦的书房。书房在侯府最深处,布置得极简,除了满墙的书,就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桌,桌上放着砚台和几卷未写完的兵书。角落里燃着一盆银丝炭,暖意融融,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判若两个世界。
“把炭添满,地擦干净,别碰桌上的东西。”小丫鬟吩咐完,就守在门口,像监视犯人一样盯着她。
沈清辞蹲下身,用抹布蘸着冷水擦地。冰冷的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冻得她浑身发抖。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桌,瞥见桌角压着一张纸,上面是苍劲有力的字迹,写着“北伐”二字。
她的心猛地一跳。萧玦是镇北侯,掌管北疆兵权,这“北伐”二字,分量千钧。可这与师父的案子,又有什么关系?
“看什么看?”小丫鬟厉声呵斥,“赶紧干活!”
沈清辞收回目光,继续擦地。可心里的疑团却越来越重——萧玦对师父的恨意来得太突兀,那半块玉佩,那“前朝余孽”的罪名,还有这“北伐”的字迹,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把这些串在了一起。
擦到书桌底下时,她的手忽然碰到一个坚硬的东西。借着从窗棂透进来的微光,她看清那是一支玉笛,通体莹白,笛身上雕刻着繁复的云纹,与师父那支骨笛截然不同,却又透着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她刚想伸手去碰,书房的门突然被推开。
萧玦走了进来,玄色朝服还没换下,身上带着朝堂的寒气。他一眼就看到了蹲在地上的沈清辞,以及她手边的玉笛。
“谁让你碰它的?”他的声音骤然变冷,眼神像淬了冰。
沈清辞吓得缩回手,慌忙站起来,却因为起身太急,眼前一黑,直直地往书桌倒去。
萧玦眼疾手快,伸手扶住她的胳膊。他的指尖冰凉,力道却很大,捏得她骨头生疼。沈清辞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混合着一丝血腥气,那是常年征战沙场的人才有的味道。
“废物。”他甩开她的手,语气里满是厌恶。
沈清辞站稳身子,低着头,轻声道:“奴婢知错。”
她第一次自称“奴婢”,这两个字像针,刺得她舌尖发苦。可她知道,在他面前,她连说“不”的资格都没有。
萧玦没再看她,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支玉笛,指尖轻轻摩挲着笛身,眼神复杂难辨。那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戾气,反而带着一丝沈清辞看不懂的……怀念?
“你师父,教过你这支曲子吗?”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沈清辞一愣,没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萧玦将玉笛凑到唇边,吹奏起来。
笛声响起的瞬间,沈清辞浑身一震。
那是《归雁》。是师父最常吹的曲子,也是她学的第一支笛曲。师父说,这支曲子是他年轻时所作,讲的是一个游子归乡的故事。
可萧玦吹出来的《归雁》,却与师父的版本截然不同。师父的笛声清越温柔,像春日暖阳;而萧玦的笛声,却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意,像深秋寒风,裹着化不开的悲怆和……恨意。
一曲终了,书房里一片死寂。
“你听过。”萧玦放下玉笛,看着她,眼神锐利如刀,“苏珩果然教过你。”
沈清辞的心跳得飞快,她不明白,萧玦为什么会吹这支曲子?他和师父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回侯爷,师父教过。”她定了定神,如实回答。
“他告诉你,这支曲子的来历了吗?”
“师父说,是游子归乡的故事。”
萧玦忽然笑了,那笑容很冷,带着浓浓的嘲讽:“游子归乡?他倒是会编。”他走到沈清辞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可知,这支曲子,是先帝当年赐给镇北侯府的?是我萧家的家传笛曲?”
沈清辞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
“苏珩不过是当年我父亲收留的一个乐师,却偷走了我萧家的笛谱,还敢说是他所作?”萧玦的声音越来越冷,眼神里的恨意几乎要溢出来,“你说,他该不该死?”
沈清辞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她不相信,师父不是那样的人!师父一生清贫,视名利如粪土,怎么可能偷别人的笛谱?
“你不信?”萧玦看穿了她的心思,从书桌上拿起一卷泛黄的纸,扔在她面前,“自己看。这是当年的手谕,白纸黑字,写着《归雁》为萧家所有。”
沈清辞捡起那卷纸,手指颤抖着展开。上面的字迹确实是先帝御笔,清清楚楚写着将《归雁》笛谱赐予镇北侯萧毅——也就是萧玦的父亲。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如果这是真的,那师父……
不,不可能!
“这是假的!”她猛地抬头,直视着萧玦的眼睛,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师父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偷东西!”
“不是?”萧玦冷笑一声,“那他私藏龙袍,意图谋反,也是假的?”他逼近一步,几乎贴着她的脸,“沈清辞,你最好认清楚现实。你的师父,就是个卑鄙无耻的窃贼,是个意图颠覆朝纲的乱臣贼子!”
“你胡说!”沈清辞终于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我师父是好人!他是被冤枉的!”
“冤枉?”萧玦一把掐住她的下巴,力道比上次更狠,“当年我父亲就是因为替他辩解,被冠上‘通敌’的罪名,战死沙场,尸骨无存!你说他是被冤枉的?那我父亲的冤屈,谁来偿?!”
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痛苦和愤怒,眼神猩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沈清辞被他掐得几乎窒息,眼泪模糊了视线。她这才明白,萧玦的恨意,不仅仅是因为笛谱,更是因为……他的父亲。
原来,师父和萧家之间,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我……我不知道……”她艰难地说,声音微弱。
“你当然不知道。”萧玦松开手,看着她跌坐在地上,嘴角挂着血丝,眼神里没有丝毫怜悯,“苏珩把你养在温室里,只教你吹笛,却从不告诉你外面的腥风血雨。他就是想让你永远活在他编织的谎言里!”
他转身,背对着她,声音恢复了冰冷:“从今天起,你就留在我身边,做我的侍笛婢。我让你吹什么,你就吹什么。”
沈清辞愣住了:“侍笛婢?”
“怎么?不愿意?”萧玦回头看她,眼神里带着威胁,“还是说,你想替苏珩偿命?”
沈清辞咬着唇,没说话。她知道,这是萧玦的报复。他要让她,这个苏珩最疼爱的徒弟,用最屈辱的方式,留在他身边,吹他指定的曲子。
可她不能死。她死了,谁来查清师父的真相?谁来还师父一个清白?
“奴婢……遵旨。”她低下头,声音轻得像叹息。
萧玦似乎很满意她的顺从,没再说话,径直走出了书房。
沈清辞坐在冰冷的地上,看着那支玉笛静静躺在书桌上,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喉咙里的血腥味和心里的苦涩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要呕吐出来。
原来,师父和萧家的渊源这么深。原来,萧玦的恨,来得这么痛彻心扉。
那半块凤纹玉佩,又是什么意思?师父真的私藏了龙袍吗?萧玦的父亲,真的是因为师父而死吗?
无数个疑问在她脑海里盘旋,像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
小丫鬟进来,把她从地上扶起来,送回了柴房。路过花园时,沈清辞看到墙角的梅花开得正艳,像极了师父小院里的那株。她忽然想起师父曾说,梅花香自苦寒来,可再香的花,落在错的地方,也只会被人践踏。
就像现在的她。
回到柴房,她从怀里掏出那支断成两半的骨笛,用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笛身上的裂痕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提醒着她失去的一切。
她把短笛贴在胸口,感受着那微弱的温度,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师父,您到底瞒着我什么?
萧玦说的,是真的吗?
如果……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您让我怎么办?
柴房外的风又起了,呜呜咽咽的,像谁在哭。沈清辞抱着断笛,蜷缩在干草堆上,一夜未眠。
第二天,她被带去换了身衣服。不是丫鬟的服饰,而是一身素白的长裙,料子很薄,连寒风都挡不住。小丫鬟说是侯爷吩咐的,侍笛婢就要有侍笛婢的样子。
她被带到萧玦的书房,手里捧着那支断裂的骨笛。萧玦坐在书桌后,看着兵书,头也没抬。
“吹《归雁》。”他冷冷地说。
沈清辞握着短笛,指节发白。这支笛已经吹不出声音了,他是故意的。
“侯爷,这笛……断了。”她轻声提醒。
萧玦终于抬头,看了一眼那支断笛,嘴角勾起一抹嘲讽:“断了?那就用它,敲出《归雁》的调子。”
沈清辞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用短笛敲出调子?这是何等的羞辱!
“怎么?不愿意?”萧玦的眼神沉了下来。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拿起短笛,抵在掌心,轻轻敲了起来。
“咚……咚咚……”
单调而沉闷的声音在书房里响起,毫无美感可言,像在敲丧钟。每敲一下,都像敲在沈清辞的心上,疼得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萧玦闭着眼睛,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似乎在欣赏这刺耳的声音。可他紧握的双拳,却泄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一曲“敲”完,沈清辞的掌心已经被断笛硌出了血痕。
“难听。”萧玦睁开眼,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比苏珩吹的,难听多了。”
沈清辞没说话,只是低着头,任凭屈辱像潮水一样将自己淹没。
从那天起,沈清辞就成了侯府里一个特殊的存在。她穿着素白的长裙,捧着一支短笛,随时等候萧玦的吩咐。他让她吹笛,她便用那支短笛敲出调子;他让她磨墨,她便忍着指尖的疼痛,一遍遍研磨;他让她侍立在旁,她便像个木偶一样,一动不动。
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掌控感,享受着看她屈辱隐忍的样子。可沈清辞却在这种屈辱中,慢慢冷静了下来。
她开始观察萧玦。她发现,他并非时刻都那么冷酷。夜深人静时,他会独自坐在书房,对着那支玉笛发呆;看到兵书里关于北疆的记载时,他的眼神会变得格外温柔;甚至有一次,她看到他偷偷藏起一块梅花糕,像个孩子一样。
她还发现,府里的老仆看她的眼神,除了同情,还有一丝复杂的探究,仿佛她身上藏着什么秘密。
这些发现,让她更加坚信,师父的案子绝不像表面那么简单。萧玦的恨意背后,一定还隐藏着什么。
而她,必须找到那个真相。
哪怕要忍受再多的屈辱和痛苦。
永安二十七年的冬天,还在继续。沈清辞站在萧玦的书房里,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手里紧紧攥着那支短笛。掌心的血痕已经结痂,变成了淡淡的疤痕,像一朵开在伤口上的花。
她知道,这场囚禁,才刚刚开始。而她与萧玦之间的纠缠,也远远没有结束。
只是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这场始于仇恨的纠缠,最终会以怎样惨烈的方式,刻进彼此的骨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