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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雪第一次感觉到那个肾的“温度”,是在林微言死后的第三个秋天。

那天她刚结束一场慈善演讲,主题是“重生与感恩”。聚光灯下,她穿着高定套装,讲述着自己“与病魔抗争”的经历,说到动情处,还红了眼眶:“我能活下来,要感谢我的家人,更要感谢……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捐赠者。是她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会带着这份善意,一直走下去。”

台下掌声雷动,男朋友周明轩在第一排望着她,眼里满是宠溺。后台的采访接踵而至,记者们围着她,问她“最想对捐赠者说什么”。

“我想对她说,谢谢你,让我有机会看到更广阔的世界。”林雪微笑着,嘴角的弧度恰到好处,“我会用余生去践行这份感恩。”

走出会场时,晚风带着凉意吹来,她突然觉得腰侧一阵刺痛,像有根针在里面轻轻扎了一下。她皱了皱眉,周明轩立刻扶住她:“怎么了?不舒服?”

“没事,可能是累着了。”她摇摇头,把那点异样归结为演讲后的疲惫。

这种刺痛后来越来越频繁。有时是在她喝香槟的时候,杯壁的冰凉会透过指尖传到腰侧;有时是在她穿紧身礼服时,束腰的勒痕会让那里泛起一阵酸胀;最明显的是在她和周明轩争吵后,那处会像被火烤一样发烫,烧得她心烦意乱。

“要不要去医院查查?”周明轩有些担心,“别是排异反应。”

“查过了,医生说一切正常。”林雪语气不耐烦。她不喜欢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更不喜欢这具身体里,还藏着另一个人的痕迹——那个她从未正眼看过的、只配活在阴影里的“姐姐”。

她开始刻意回避所有可能想起林微言的事。林建国偶尔提起“微微”,她会立刻打断:“爸,提她干什么?晦气。”张梅劝她“好歹是一条命”,她会冷笑:“那也是她自己想不开,跟我有什么关系?”

可那处的刺痛,却像个幽灵,时时提醒着她那个被掩盖的真相。

周明轩的父母对她很满意。周父是上市公司老总,看中她“京大高材生”“励志女神”的光环,觉得她能给周家带来好名声。订婚宴办得极尽奢华,林雪穿着价值百万的婚纱,站在周明轩身边,接受着众人的祝福,觉得自己终于彻底摆脱了那个贫瘠的过去。

敬酒时,她走到林建国面前。老人喝得满脸通红,眼神却有些恍惚,拉着她的手说:“小雪啊,你要好好的……不然,对不起……”

“对不起谁啊爸?”林雪抽回手,语气带着警告,“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别说不吉利的话。”

林建国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只是闷头喝了一大杯酒,呛得咳嗽起来。

婚后的生活优渥而空虚。林雪在周明轩的公司挂了个闲职,每天的工作就是参加各种派对、做美容、买奢侈品。她很少回那个曾经的家,偶尔回去一次,也是为了在林建国和张梅面前炫耀新买的珠宝。

“你看这个镯子,明轩送我的,好几百万呢。”她晃着手腕,看着张梅羡慕的眼神,心里有种扭曲的满足。

张梅叹着气:“还是小雪有福气,不像……”

“不像谁?”林雪立刻瞪起眼睛,“妈,你又想说那个死人?我警告你,别在我面前提她!”

张梅被她吼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林建国坐在旁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眉头紧锁,像有什么心事。

那天晚上,林雪又被腰侧的刺痛惊醒。她摸了摸那里,皮肤下的肾脏像在轻轻跳动,带着一种陌生的温度,既不属于她,也不属于这个奢华的家。

她起身走到书房,打开电脑,鬼使神差地输入了“林微言”三个字。搜索结果里,除了那条简单的自杀新闻,还有一些零星的帖子,是当年知道内情的网友写的——“那个捐肾的姐姐才是真可怜,通知书被抢,人生被毁”“听说她妈也是被那女的逼死的,一家子都是恶人”。

林雪的心脏猛地一缩,腰侧的刺痛瞬间加剧,疼得她弯下了腰。她慌乱地关掉网页,像在躲避什么洪水猛兽。

她不相信!那些都是谣言!是林微言自己没本事,才会落到那般田地!

可那处的疼痛却越来越清晰,像在控诉她的谎言。

周明轩的公司遇到了危机,需要林家帮忙牵线搭桥。林建国找了些以前的老关系,忙前忙后,累得直咳嗽。林雪却觉得理所当然:“爸,这都是应该的,以后明轩还能帮衬我弟弟呢。”

她所谓的“弟弟”,是张梅后来生的儿子,被宠得无法无天,正在读高中,成绩一塌糊涂。

“小雪,你能不能……劝劝你弟弟?让他好好学习。”林建国咳着说,“别总想着打架逃课。”

“管他干什么?反正以后有明轩呢。”林雪不耐烦地翻着杂志,“对了爸,我最近想买辆新车,你把那套老房子卖了吧,正好够首付。”

“那房子……”林建国犹豫了,“是你奶奶留下的,微微小时候也在那儿住过……”

“提她干什么!”林雪猛地把杂志摔在桌上,“一个死人的破地方,留着有什么用?赶紧卖了!”

林建国看着她狰狞的样子,突然觉得很陌生。他想起林微言签手术同意书时平静的脸,想起她最后一次看他时冰冷的眼神,心脏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过气。

“不卖。”他第一次拒绝了林雪,声音沙哑,“那是微微唯一……”

“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林雪尖叫起来,“你别忘了,你的肾是好的,我的肾是谁给的!你现在帮她说话?你对得起我吗?”

“我对不起的是她!”林建国突然吼道,声音里带着压抑多年的痛苦,“我对不起微微!对不起她妈!我这辈子……都对不起她们!”

林雪被他吼懵了,愣在原地。

那天晚上,林建国突发脑溢血,送进医院时已经昏迷不醒。医生说情况不乐观,让家人做好准备。

张梅哭得死去活来,拉着林雪的手说:“小雪,你爸这是心病啊!他总念叨微微……你说这叫什么事啊……”

林雪站在病房外,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林建国,浑身插满管子,脸色蜡黄,像一截枯木。腰侧的刺痛又开始了,这一次,带着一种冰冷的寒意,从肾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林微言还住在家里时,总是默默地干活,被张梅骂了也不吭声,只是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有一次,她故意把林微言的课本扔进垃圾桶,林微言捡回来,一页页擦干净,眼睛红红的,却没敢哭。

那时的她,只觉得解气。现在想来,那双眼睛里的隐忍,藏着多少委屈?

周明轩走过来,搂住她的肩膀:“别想太多,医生会尽力的。”

林雪没有说话,只是觉得那个肾在身体里轻轻颤抖,像在哭泣。

林建国最终没能醒过来。弥留之际,他的手紧紧攥着,像是握着什么东西。张梅掰开他的手,发现是一张泛黄的照片——是林微言小时候的照片,扎着两个小辫子,笑得露出豁牙。

葬礼上,林雪穿着黑色的丧服,面无表情。周明轩在旁边应付着宾客,她像个局外人,看着林建国的骨灰被装进盒子,心里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莫名的烦躁。

腰侧的刺痛越来越频繁,有时甚至会让她在夜里疼醒。她去医院做了详细检查,医生看着报告,眉头紧锁:“各项指标都正常,但你的身体似乎在排斥这个肾脏,不是生理上的,更像是……心理上的。”

“心理上的?”林雪不解。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结?”医生看着她,“器官移植后,很多患者会有心理负担,觉得‘这不是我的东西’,长期压抑,可能会引发躯体反应。”

林雪走出医院,阳光刺眼,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心结?她的心结,就是那个像影子一样缠着她的林微言。

她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盯着天花板,感觉那个肾在身体里越来越“陌生”。它有自己的温度,自己的节奏,甚至自己的情绪——在她享受奢华生活时,它会变得冰凉;在她听到“林微言”三个字时,它会剧烈地跳动;在她午夜梦回时,它会传来一阵又一阵的、仿佛来自另一个灵魂的呜咽。

她不敢再参加慈善活动,不敢再提“感恩”,甚至不敢看镜子里自己的腰侧。那里的皮肤光滑,却像覆盖着一层无形的血痂,提醒着她这一切的代价。

周明轩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催眠疗法中,她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林微言的脸——站在天桥上,风吹乱了她的头发,眼神空洞,然后纵身一跃。

“啊!”林雪尖叫着从催眠中惊醒,浑身冷汗,腰侧的肾脏像要炸开一样疼。

“你看到了什么?”心理医生追问。

“我看到她了……我看到林微言了……”林雪语无伦次,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是我害死了她!是我抢了她的人生!是我……”

周明轩震惊地看着她,他从未听过这些。

那天晚上,林雪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了周明轩——录取通知书是怎么来的,林微言是怎么被逼捐肾的,她又是怎么对林微言的死无动于衷的。

“所以,你的大学文凭是假的?你的励志故事都是编的?”周明轩的声音冰冷,眼神里的宠溺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林雪想辩解,却发现无话可说。

“林雪,你真让我恶心。”周明轩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周家丢不起这个人。我们完了。”

他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很快,周家提出了离婚,理由是“欺诈”。

林雪的世界瞬间崩塌了。失去了周明轩这个靠山,她在公司里的闲职被辞退,以前围着她转的朋友也纷纷疏远。张梅带着儿子回了老家,临走前对她说:“小雪,这都是报应啊。”

她成了孤家寡人,住在空荡荡的别墅里,每天被腰侧的刺痛折磨着。她开始疯狂地想起林微言,想起她沉默的样子,想起她冰冷的眼神,想起她最后纵身一跃的决绝。

她去了林微言自杀的天桥,站在同样的位置,看着桥下川流不息的车河。风很大,吹得她站不稳,腰侧的肾脏像在控诉,疼得她几乎窒息。

她终于明白,有些东西,抢来是没用的。林微言的肾在她身体里,却带着林微言的怨恨和不甘,日夜折磨着她。她偷走的人生,终究是建立在另一个人的废墟之上,迟早会坍塌。

她去了林微言的墓地。那是她托人打听了很久才找到的,一个没有墓碑的土堆,在公墓最偏僻的角落,长满了野草。

她蹲下身,拔掉野草,用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泥土,眼泪终于汹涌而出。

“对不起……对不起……”她一遍遍地说,声音哽咽,“我错了……我把你的东西还给你……你回来好不好……”

没有人回应她,只有风吹过野草,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林微言无声的嘲讽。

离开墓地时,她去了林微言曾经住过的出租屋,去了她工作过的服装厂,去了她和刘婶待过的杂货铺旧址。每到一个地方,腰侧的刺痛就减轻一分,却让心里的空洞越来越大。

她终于知道,自己失去的,不仅仅是周明轩,不仅仅是财富和地位,而是一个人最基本的良知。

冬天来临时,林雪的肾功能开始急剧恶化。医生说,是严重的慢性排异反应,必须再次换肾,否则……

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能给她捐肾了。

她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腰侧的肾脏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或许是彻底坏死了。她想起很多年前,林微言也是这样躺在病床上,孤独地承受着一切。

原来,报应是真的存在的。

弥留之际,她仿佛看到林微言朝她走来,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衬衫,手里拿着那封烫金的录取通知书,眼神平静无波。

“这是你的。”林微言把通知书递给她,然后转身离开,走进一片耀眼的光芒里。

林雪想抓住她,却什么也抓不住。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

她死的时候,眼睛睁得很大,仿佛还在看着那个被她毁掉的、本该属于林微言的春天。

她的肾,最终随着她的身体一起火化了,变成一捧灰烬,随风飘散。

就像林微言从未存在过一样。

就像这场偷来的人生,从未存在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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