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的马车准时停在院外。姜岁晚提着账房先生的布包上车,发现他今日穿着寻常商贾的棉袍。
“漕帮鱼龙混杂,跟紧我。”胤禛递来一套男子服饰,“码头有我们的人接应。”
马车穿过喧闹的街市,在漕帮码头附近停下。潮湿的空气里混着鱼腥和汗味,扛包的苦力在跳板上来回穿梭。苏培盛扮作伙计迎上来,低声回禀:“都安排妥了,就说爷是来谈生意的徽商。”
姜岁晚压低帷帽,跟着二人走进堆满货箱的仓库。漕帮管事是个精瘦的中年人,腰间别着铜烟杆。
“三爷这边请。”管事引他们到账房,“这批桐油都是上等货。”
胤禛随手翻看货单,姜岁晚立即铺开算盘,借着核对数量的机会接近账架。成摞的账本堆在墙角,她按照户部见过的漕运编号快速查找。
“去年腊月的运费账册在哪儿?”她问旁边的小账房。
小账房指指最底层:“旧账都压在下头。”
姜岁晚蹲下身翻找,灰尘呛得她轻咳。在几本泛黄的账册间,她发现一本用蓝布包着的册子格外厚实。翻开一看,里面夹着张对折的桑皮纸。
“虎符已备,只待粮草到位。”纸上的字迹潦草,墨迹尚未干透。
她正要细看落款,账房帘子突然被掀开。漕帮管事站在门口,目光扫过她手中的册子。
“小先生找什么?”管事踱步靠近,“旧账杂乱,不如我帮您找。”
姜岁晚指尖发凉,迅速将桑皮纸塞进袖袋,举起另一本账册:“在核对去年漕运费率。听说今年运河水位浅,运费涨了三成?”
管事眯眼打量她:“小先生对漕运很熟?”
“家父做过木材生意。”她稳住声音,“走漕运的木材最怕耽搁,多了解些总没坏处。”
胤禛适时开口:“王管事,这批桐油要得急,能否半月内运到通州?”
管事转身赔笑:“三爷放心,我们漕帮的船从没误过期。”
趁他们交谈,姜岁晚将蓝布账册塞回原处,手指在底层账册里摸索到硬物。她用指甲划开册脊的裱糊层,摸到个小竹管。
苏培盛突然在门外喊:“三爷,船帮头来了。”
管事急忙迎出去。姜岁晚迅速取出竹管藏进袖中,起身时撞倒了算盘。胤禛扶住她手臂,在她耳边低语:“沉住气。”
船帮头带着几个汉子进来,粗声粗气地讨论运价。姜岁晚低头整理账本,听见他们说“北边要得急”“这批货不能走官道”。
胤禛与他们周旋片刻,以价格太高为由告辞。管事送他们到码头,突然问姜岁晚:“小先生方才看的旧账,可有什么问题?”
“只是奇怪去年漕运费率为何波动。”她面不改色,“六月突然降了两成,十二月又涨回五成。”
管事眼神微变:“运河水位变化,运费自然浮动。”
离开码头后,三人在马车里检查证物。竹管里卷着张货单,记录着三月运往山西的二十车“药材”。
“山西并不缺药材。”胤禛皱眉,“且这个数量足够十万大军用半年。”
姜岁晚展开桑皮纸:“虎符通常调兵不超过五千,何需这么多粮草?”
苏培盛插话:“奴才打听到,漕帮最近在暗购伤药和棉纱。”
马车突然急停。外面传来呵斥声:“漕帮查车!都下来!”
胤禛将证物塞进座位夹层,低声吩咐:“就说我们是徽州茶商。”
帘子被掀开,几个漕帮汉子举着火把。为首的黑脸汉子探头打量:“王管事请三位回去对账。”
姜岁晚按住发抖的手,笑着递过荷包:“这位大哥,我们急着赶船。这点茶钱请兄弟们润喉。”
黑脸汉子掂掂荷包,仍盯着胤禛:“这位爷看着眼生,不像商人。”
胤禛冷笑:“扬州盐商沈三爷都不认得,也敢在漕帮混?”
汉子们交换眼神,黑脸汉子赔礼:“原来是沈三爷,得罪。实在是上头严查,最近码头混进不少官府的探子。”
待他们退去,马车立即驶离。姜岁晚松口气,发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他们起疑了。”胤禛沉声道,“苏培盛,换路线。”
马车拐进小巷,苏培盛突然低呼:“有人跟踪。”
胤禛掀开车帘一角:“漕帮的哨船。”
姜岁晚将证物藏进鞋底:“兵分两路?我带着货单走陆路。”
“不行。”胤禛按住她,“一起走水路反其道而行。”
他们弃车登上前来接应的篷船。船娘撑篙离岸,哨船果然追着空马车去了。
在摇晃的船舱里,胤禛仔细研究货单:“二十车药材价值不菲,年羹尧哪来这么多银子?”
姜岁晚想起户部账目:“去年追回的五万两赈灾款,正好够买这些药材。”
篷船靠岸时已是黄昏。回到王府书房,十三爷正在等候。
“四哥所料不差。”十三爷展开地图,“漕帮最近在山西频繁活动,买的却是治刀伤的金疮药。”
姜岁晚将两样证物放在桌上:“虎符、药材、伤药,这三样加起来像在准备打仗。”
胤禛用朱笔圈出山西几处关隘:“这些地方驻军不过三千,用不上十万大军的药材储备。”
苏培盛送来晚膳,顺便禀报:“年侧福晋今日又去福晋院里闹,说要见姜格格。”
“告诉她,姜格格染了风寒需要静养。”胤禛夹了块炙肉放在姜岁晚碗里,“你近日少出院门。”
十三爷忽然拍桌:“我想起来了!山西巡抚是年羹尧的门生!”
书房静下来。烛火噼啪作响,映着三人凝重的脸色。
姜岁晚轻声道:“若虎符能调动的不是朝廷驻军呢?”
胤禛与十三爷对视一眼,同时吐出两个字:“私兵。”
夜深时,十三爷带着证物匆匆离去。胤禛送姜岁晚回院,在月洞门前停下。
“今日做得很好。”他突然说,“临危不乱,心思缜密。”
姜岁晚低头看着青石路面:“妾身只是尽本分。”
“那日在户部,你说自幼喜欢算数。”胤禛语气平静,“姜家是汉军旗,并不重算学。”
她心里一紧:“家母出身商贾,教过些皮毛。”
胤禛没有追问,转而道:“福晋明日要查田庄账目,你陪她去。”
“那漕帮的事……”
“自有十三弟处置。”胤禛转身欲走,又停住,“记住,无论谁问起,今日你都在府中养病。”
姜岁晚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袖中的手轻轻握住那截竹管。月光照见竹管末端刻着的细小印记,像是半枚虎符的纹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