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掺了血的棉絮，沉甸甸压在南京中华门的城楼上。城砖缝隙里还凝着昨夜的血渍，被雾水浸得发黑，风一吹，血腥味混着硝烟味往鼻腔里钻。陈砚靠在北瓮城的断墙后，手里攥着半块冷硬的压缩饼干，却没胃口吃——昨夜救回的十几个孩子，此刻正缩在城楼角落，最小的那个还在哭，林晚蹲在旁边，用衣角轻轻擦着孩子脸上的灰，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团长，师部的电报。”周明轩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腿上的绷带又渗了新血，他把电报纸递过来，声音发哑，“吴师长让你过去一趟，说军委会又来电了。”
陈砚跟着周明轩往指挥部走，沿途能看到士兵们正抓紧时间休整：有的靠在沙袋上打盹，手里还握着步枪；有的在捡日军尸体上的弹药，把三八大盖的子弹拆下来，往中正式的弹仓里塞；几个苗族士兵围着石刚昨夜消失的方向，默默用苗语念叨着什么，地上摆着石刚常用的那把苗刀——是今早巡逻兵在城外的战壕里找到的，刀身卷了刃，还沾着日军的血。
指挥部里，吴剑平正对着地图抽烟，地上的烟蒂堆了半脚盆。见陈砚进来，他把电报推过来，语气沉重：“军委会说‘南京外围防线已破，各部队可相机撤退’，没说要派援军，也没说撤往哪——说白了，就是让我们自生自灭。”
陈砚拿起电报，纸上的字迹潦草，能看出发电人也很慌乱。他抬头看向窗外，晨雾渐渐散了些，能看到远处日军的帐篷又多了不少，坦克的炮口对着城墙，像蛰伏的野兽。“师座，不能撤。”陈砚把电报放在桌上，“城里还有上万百姓没撤完，林大夫救回的孩子还在这里，我们撤了，他们怎么办？再说，二团还在青龙山拖日军，三团还在紫金山坚守，我们一撤，他们就成了孤军，全得完。”
“可我们快撑不住了！”吴剑平猛地站起来，指着窗外，“昨天一天，我们伤亡了三百多人，重机枪弹只剩两百发，步枪弹每人平均不到五十发，再守下去，就是全军覆没！”
两人正争执，周明轩突然闯进来，手里举着新截获的电报，脸色惨白：“团长！三团的电报！赵团长说紫金山阵地丢了大半，日军已经攻到半山腰，他们快撑不住了，请求我们派援军！”
陈砚心里一沉——三团是121师的主力之一，赵青山更是跟着吴剑平多年的老将，他们要是垮了，南京东郊就彻底没了屏障，日军能直接从紫金山绕到中华门背后，形成合围。“师座，我们得派部队去救三团！”陈砚急道，“我带一营去，从侧翼突袭日军，帮三团缓解压力！”
“不行！”吴剑平摆手，“你一走，中华门的防线就漏了，日军要是趁机攻城，谁来守？”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要不……让三团撤下来？放弃紫金山，集中兵力守中华门，或许还能多撑两天。”
陈砚刚想反驳，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通讯兵跑进来喊：“师长！团长！城外的日军动了！好像要发起进攻了！”
两人赶紧往城楼上跑，只见日军的炮兵阵地先动了，炮弹呼啸着飞来，落在城墙两侧的空地上，溅起的泥土里还混着之前牺牲士兵的遗物。紧接着，黑压压的日军端着步枪，分成三路，朝着东、西、北三个瓮城冲来，最前面的日军举着云梯，跑得飞快。
“重机枪！打！”陈砚吼道，城楼上的重机枪立刻响了，冲在最前面的日军倒下一片，但后面的日军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往前冲。西瓮城的缺口处，几个日军已经爬上了城墙，二营的士兵赶紧冲上去，用刺刀和他们拼杀，有人被日军推下城墙，摔在城外的乱石堆上，没了声息。
“手榴弹！往云梯上扔！”陈砚抓起一颗手榴弹，拉弦后往最靠近的一架云梯扔去，“轰隆”一声，云梯被炸断，上面的日军惨叫着摔下去。士兵们跟着扔手榴弹，一架架云梯被炸毁，日军的冲锋势头暂时被压了下去。
可没等喘口气，周明轩又跑过来，声音带着哭腔：“团长！三团的电报断了！最后一句说‘日军太多，我们顶不住了’，之后就没信号了！”
陈砚心里一揪——赵青山怕是已经牺牲了。他回头看向吴剑平，见吴剑平脸色苍白，握着指挥刀的手都在抖。陈砚知道，吴剑平此刻更想撤退了，但他不能让这事发生。他突然灵机一动，对身边的警卫连长说：“去，把城里百姓送来的那些红布拿出来，绑在竹竿上，在东、西瓮城各插几面，再让士兵们喊‘援军到了！’，制造假象，先骗住日军！”
警卫连长赶紧去办，不一会儿，城楼上就竖起了几面红布，士兵们扯着嗓子喊：“援军到了！大家加把劲！把鬼子赶下去！”
日军果然犹豫了，冲锋的脚步慢了下来，有的甚至往后退——他们知道中国军队的援军要是到了，再进攻就是送死。陈砚趁机对吴剑平说：“师座，你看，我们还有机会！只要能再拖半天，等城里的百姓撤得差不多了，我们再撤也不迟。而且，我们可以让百姓帮忙——昨天有不少百姓主动来送物资，他们愿意帮我们搬弹药、运伤员，甚至有人想参军，只要我们组织一下，就能补充兵力！”
吴剑平看着城楼上的红布，又看了看城外犹豫的日军，再想想那些还在坚守的弟兄，心里的天平渐渐倾向了陈砚。他掐灭烟，把指挥刀插回腰间：“好！就按你说的办！我让王锐去组织百姓，给愿意参军的百姓发武器，哪怕只有菜刀、锄头，也比徒手强！你负责指挥防线，务必再拖半天！”
陈砚点点头，转身往城楼下跑。刚到北瓮城，就见几个百姓扛着弹药箱跑过来，为首的是汤山村的王大爷，他手里还拿着一把锄头，喘着气说：“陈团长，俺们来帮你们了！俺们村来了二十多个后生，都愿意跟你们杀鬼子！”
“好！”陈砚心里一暖，指着旁边的弹药堆，“王大爷，麻烦你们把这些弹药搬到各个瓮城，让士兵们省点力气。后生们要是愿意，就让他们跟着二营，学怎么扔手榴弹，注意安全！”
王大爷应着，招呼后生们过来，有的搬弹药，有的跟着二营的士兵学习基本的作战动作。林晚也带着医护兵走过来，身后跟着几个年轻的女学生，她们手里提着药箱，说愿意帮忙照顾伤员。“陈砚，医疗站已经准备好了，伤员可以随时送过来。”林晚递给他一块干净的布条，“你胳膊上的伤口又渗血了，先包一下。”
陈砚接过布条，胡乱缠在胳膊上，又看向城外——日军的犹豫渐渐消失，又开始往前冲，这次的火力比之前更猛，炮弹密集地落在城墙上，砖石飞溅，几个刚搬完弹药的百姓被弹片划伤，却没一个后退的，反而捡起地上的步枪，学着士兵的样子瞄准。
“兄弟们！百姓们都来帮我们了，我们不能怂！”陈砚拔出腰间的驳壳枪，对着士兵们喊，“守住中华门，就是守住我们的家！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士兵们齐声应着，声音震得城墙上的尘土往下掉。重机枪手继续疯狂射击，步枪手精准地瞄准日军的军官，百姓们帮着递弹药、抬伤员，甚至有人拿着锄头，对着爬上城墙的日军砸下去。苗族士兵们更是红了眼，挥舞着苗刀，在缺口处形成一道人墙，日军冲上来一个，就被砍倒一个。
吴剑平站在城楼上，看着眼前的场景——士兵们浴血奋战，百姓们主动帮忙，就连那些孩子，都在林晚的带领下，给士兵们递水、擦汗。他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之前的犹豫和恐惧渐渐消散。他拔出指挥刀，对着士兵们喊：“121师的弟兄们！咱们是黔军的铁军，不能给贵州父老丢脸！今天就算拼光最后一个人，也要守住中华门，护住城里的百姓！”
日军的进攻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却始终没能突破中华门的防线。中午时分，日军终于撤退了，留下满地的尸体和破损的云梯。陈砚靠在沙袋上，累得几乎站不起来，胳膊上的伤口又崩开了，血渗过布条，染红了衣袖。林晚走过来，小心翼翼地给他重新包扎，轻声说：“别太拼了，你要是倒下了，大家就没主心骨了。”
陈砚点点头，看向远处的紫金山——那里已经听不到枪声了，不知道三团的弟兄们还有多少活着。他又看向城里，百姓们还在陆续往安全区撤，王大爷带着后生们，正帮着搬运最后的物资。他知道，下午日军还会再来，战斗还没结束，但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会守住中华门，守住这些信任他的人。
周明轩走过来，手里拿着新的电报，脸上带着一丝希望：“团长！师部收到合肥的电报，李宗仁司令说会派滇军60军来支援南京，大概明天就能到！”
陈砚心里一松——援军要来了！只要再守一天，他们就能得救了。他站起来，对着士兵们和百姓们喊：“兄弟们！百姓们！援军明天就到！我们再守一天，就能赢了！”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士兵们互相拍着肩膀，百姓们也笑着擦去脸上的汗和泪。阳光透过硝烟，照在中华门的城楼上，照在每个人的脸上，虽然疲惫，却满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