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砚青残魂消散后的数日,张起灵未曾踏出观星台静室半步。
族老们虽感诧异,但无人敢上去打扰。只是族内隐隐有一种感觉,那笼罩在张家上空、令人窒息的绝对冰冷,似乎……松动了一丝。并非温度回升,而是那种无处不在的、令人神经紧绷的压抑感,减弱了些许。
当张起灵再次出现时,他的脸色比以往更加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周身的气息依旧寒冷,却不再是那种毫无生气的、冻结一切的绝对零度,反而像是暴风雪过后,旷野上残留的、浸入骨髓的湿冷。他的眼眸,依旧深邃冰冷,但若细看,会发现那冰层之下,似乎多了一些挣扎的、混乱的暗流。
他没有撤销那条铁血族规,也没有对刑堂的权力做出任何限制。一切仿佛照旧。
但变化,在细微处悄然发生。
他不再完全置身事外,开始更频繁地听取族老们关于族内具体事务的汇报,尤其是关于年轻弟子修行状态、心魔滋生情况的详细数据。当张泗源族老再次忧心忡忡地提及又有两名弟子因心魔反噬而修为大跌时,张起灵沉默了许久,最终,没有说出“无能者淘汰”之类的话,只是挥了挥手,示意知晓。
几天后,一条补充指令悄然下达:增设“静心阁”,由精通神魂安抚之术的族老轮值,任何弟子若感心神不宁、有入魔征兆,可匿名前往寻求疏导,不受刑堂问责。
这条指令在死水般的张家引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虽然“静心阁”的存在依旧不能触碰“情感”这一核心禁忌,疏导也仅限于稳定心神、化解戾气,但这无疑是铁规则之下,第一次出现的人性化缝隙。它意味着,家族开始承认强行压抑可能带来的问题,并试图在不违背大原则的前提下,进行有限的补救。
一些备受煎熬的弟子,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开始小心翼翼地尝试接触静心阁。虽然效果有限,但至少,那令人绝望的窒息感,有了一丝可以透气的缝隙。
张起灵偶尔会亲自去静心阁外,远远地站立片刻。他看着那些面色惶惑、眼神压抑的年轻族人进出,听着里面族老低沉的安抚诵经声,脑海中回荡的,却是慕砚青消散前的话语。
“失去根源……走向枯萎……”
这些年轻的、充满潜力的面孔,是否正在被他亲手推向枯萎的边缘?
他的心如同被放在火上煎熬。一边是他坚信的、用痛苦换来的“绝对安全”之路,另一边是慕砚青用最后存在发出的警示,以及眼前这些族人无声的苦难。
这一日,刑堂上报,一名外派弟子与当地一名散修女子交往过密,虽未查实有私情,但行为已有嫌疑,按律当严查甚至处以防范性惩戒。
若是半月之前,张起灵会毫不犹豫地批准最严厉的调查,宁杀错,不放过。
但此刻,他看着卷宗上那名弟子还算清正的过往记录,以及那名散修女子并无特殊背景的调查结果,沉默了。
“将其调回内族,观察三年。期间若再无逾越,此事作罢。”他最终做出了决定,声音依旧冰冷,但内容却让呈报的刑堂长老愕然抬头。
这……几乎是网开一面了!
“族长,这……是否过于宽纵?恐他人效仿……”刑堂长老忍不住质疑。
张起灵抬起眼,冰眸中没有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按令执行。”
“……是。”刑堂长老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下。
消息不胫而走。虽然调回内族观察也是一种惩罚,但比起之前动辄废修为、处死的酷烈,这已经是天壤之别。族人们暗中议论纷纷,猜测着族长是否改变了想法。
张起灵没有改变想法。他内心的挣扎远比外人看到的更加剧烈。他依然认为情感是危险的,是导致慕砚青沉睡的元凶之一。但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走向了另一个极端?用绝对的冰冷去对抗危险,是否本身就是在制造另一种毁灭?
他站在观星台上,俯瞰着下方秩序井然的族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严格遵守着他定下的规则,像一个个精准的零件。但慕砚青说的对,这里缺少了生机。一种发自内心的、蓬勃的、属于“人”的生机。
他想起很久以前,张家虽然规矩森严,但年节时也会有烟火,有孩童的笑声,有族人之间虽然克制却真实的关怀。而现在,这一切都消失了。
他用规则打造了一个坚固的堡垒,却也抽空了堡垒里所有的空气。
“错误的局面……”他低声重复着这句话,声音在风中消散,带着无尽的迷茫。
他知道,那条铁血族规依然如同利剑悬在每个人头顶,他还没有找到更好的办法,也没有勇气完全推翻自己亲手建立的一切。但裂痕已经产生,在他冰冷的心防上,也在张家这片冻土之下。
改变是缓慢的,痛苦的,甚至可能伴随着更大的风险。
但为了那句“需要生机,不是死寂”,他似乎必须开始尝试,在这片他自己制造的严寒中,寻找一丝破冰的可能。
长夜未明,但第一道细微的曙光,似乎已经挣扎着,想要穿透这厚重的冰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