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机巨大的旋翼搅动着边境湿热的空气,也搅动着机舱内死一般的沉寂。吕木翰靠着冰冷的舱壁,脚踝的剧痛一阵阵袭来,却远不及心头重压的万分之一。林洛蜷缩在对面的座椅上,脸上泪痕未干,怀中紧紧抱着那台沾满泥泞的信号接收器,仿佛抱着最后的希望。仅存的那名特警队员,脸色铁青,目光死死盯着舱板上那副覆盖着国旗的担架,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严雪坐在前面,背对着他们,身姿挺拔如松,一动不动。但从她紧绷的肩线和死死攥住座椅扶手的、指节发白的手,吕木翰能感受到那平静外表下汹涌的惊涛骇浪。失去战友的痛楚,行动失败的挫败,以及对幕后黑手刻骨的愤怒,正疯狂地撕扯着她。
飞行员的通讯灯闪烁,与指挥中心进行着简短的加密通话。严雪偶尔回应一两声,声音沙哑而冰冷,听不出任何情绪。
漫长的飞行后,直升机终于缓缓降落在市局顶楼的停机坪。舱门打开,湿冷的夜风灌入,带着城市特有的味道,与边境雨林的湿热腥臊截然不同。
严雪第一个站起身,她没有看那副担架,而是径直走到吕木翰和林洛洛面前。她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可怕的冷静和决绝。
“能走吗?”她的声音低沉,目光落在吕木翰肿胀的脚踝上。
吕木翰咬着牙,试图凭借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却踉跄了一下。严雪没有伸手扶他,只是对旁边的医护队员打了个手势。然后她的目光转向林洛洛,落在她怀中的设备上。
“东西给我。”严雪伸出手。
林洛洛下意识地抱紧了接收器,像是抱着救命稻草。
“里面的数据,是松涛和小刘用命换来的。”严雪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给我。我会让它变得有价值。”
林洛洛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颤抖着,终于将设备递了过去。严雪接过,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一件无比沉重的圣物。
她这才转过身,走向那副担架。她停下脚步,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抬起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所有在场的人员,无论职务高低,都无声地立正敬礼。
气氛庄重而悲怆。
吕木翰看着严雪的背影,看着她微微颤抖 yet强行压抑的肩膀,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敬佩。她总是这样,把所有的压力和痛苦都自己扛起来,用冰冷的外壳包裹住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简单的现场交接后,伤员被送往医院,牺牲战友的遗体被妥善护送离去。严雪抱着那台接收器,头也不回地走向电梯,吕木翰忍着痛,示意医护队员不必搀扶,拄着临时找来的拐杖,一步步跟在她身后。
电梯下行,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机器运行的微弱嗡鸣。严雪盯着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最后……说了什么?”
吕木翰知道她问的是林松涛。他闭上眼,那个瞬间的画面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枪林弹雨,木屑纷飞,林松涛决绝的眼神和嘶哑的吼声。
“他说:‘告诉严队,‘黑塔’是陷阱,‘鸦巢’知道我们来了。’”吕木翰复述道,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严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绝对的挺直。她没有再问,只是抱着接收器的手臂收得更紧。
电梯到达重案组所在楼层。门一开,留守的几名队员立刻围了上来,脸上写满了担忧和询问。严雪没有理会任何人,抱着接收器径直走向技术队办公室,将其交给望眼欲穿的技术员。
“最高优先级,恢复所有数据,尤其是信号日志和无人机最后传回的图像碎片。”她的命令简洁冰冷。
然后,她转身,走向自己的办公室,丢下一句:“吕主任,你跟我来。”
吕木翰跟在她身后,走进那间熟悉的办公室。严雪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视线和声音。
她没有开大灯,只打开了办公桌上的一盏台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疲惫却异常坚毅的侧脸轮廓。她走到白板前,上面还残留着“饕宴”案的零星线索。
她拿起笔,沉默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新的关键词:
“黑塔镇-矿坑基地”
“伏击-信号屏蔽”
“重火力-专业雇佣兵”
“牺牲-林松涛-刘……”写到这里,她的笔尖顿住了,微微颤抖,最终没有写下那名牺牲队员的全名,只是用力地画上了一个沉重的感叹号。
最后,她在所有词汇的中心,写下了两个巨大的字:
“鸦巢”
她放下笔,背对着吕木翰,肩膀微微塌陷下去,仿佛终于卸下了一部分的伪装。
“他们知道我们会去。”她低声说,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质问自己,“每一步都被算准了。王拓倒了,还有别人。那双‘眼睛’,一直都在看着我们。”
吕木翰沉默着,他知道此刻任何安慰都是苍白的。
严雪缓缓转过身,台灯的光线在她眼中跳跃,那里面积蓄着太多的情绪:悲痛、愤怒、困惑,还有一丝……被深深压抑的、源于六年前某个雨夜的恐惧。
她的目光落在吕木翰脸上,不再是平时那种公事公办的锐利,而是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脆弱的探寻。
“木翰,”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涵涵死的那天晚上……在你怀里……她最后……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所有伪装的平静,也击中了吕木翰心中最深的秘密和痛处。
办公室的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窗外的城市噪音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吕木翰看着严雪那双充满了六年份量痛苦和疑问的眼睛,他知道,那个他背负了六年、也隔阂了六年的真相,再也无法隐瞒了。
他深吸一口气,喉结滚动,沙哑地开口:
“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