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坐在了我面前,小雅曾经坐过的位置。
她和小雅是截然不同的类型。
小雅是枯萎的藤蔓,薇薇则像一株被风雨摧折、却依旧带着尖锐刺人的美丽的玫瑰。
她妆容精致,穿着一条剪裁得体的黑色连衣裙,衬得肤色愈发苍白。
只是,那精心描画的眼睛周围,是无法掩盖的疲惫与混乱,眼底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光芒。
“他打我,”她开口,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却像冰层下湍急的暗流。
她甚至没有挽起袖子,只是用涂着蔻丹的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手臂、腰侧,仿佛在介绍一件与己无关的商品上的瑕疵,“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用皮带,有时候是烟头。”
她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近乎甜蜜的笑容。
“但他事后会抱着我,哭得像个小孩子,说都是因为太爱我了,怕我离开……他说我是他的骨中骨,肉中肉,没有我,他会疯掉。”
我听着她的叙述,胃里一阵生理性的翻涌。
不是因为同情,同情这种情绪在我的“手术室”里是多余的奢侈品。
而是因为……一种熟悉的、带着灼热感的渴望,正从我的腹腔深处升起,像一条苏醒的毒蛇,吐着信子。
薇薇的痛苦,她的痴迷,她那扭曲到近乎艺术品的爱恨交织……
在我感知里,仿佛化成了一盘散发着诱人香气、却明知有毒的珍馐。
我几乎能“尝”到那其中绝望的涩味与病态甜腻交织的复杂口感。
这个认知让我自己不寒而栗,握着茶杯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
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调动起全部的职业素养,重复着那套早已刻入骨髓的流程:“痛苦源于执念,执念附着于物。把你的‘痛苦’留下,走出去,你才能呼吸。”
薇薇的“执念”载体,是一条廉价的银色项链。
吊坠是个破碎的心形,被人用某种粗糙的手法强行粘合在一起,裂缝处泛着污浊的光泽。
据说,是在一次最激烈的争吵中,被那个男人硬生生从她脖子上扯断的。
而她,又像完成某种神圣的仪式般,偷偷捡回来,用胶水小心翼翼地粘合了起来。
“这是他送我的第一件礼物,”她摩挲着那条项链,眼神迷离,“他说,我们的心就像这个吊坠,就算碎了,也要拼在一起。”
愚蠢。荒谬。
但我体内那股灼热的渴望,却因为这条项链的出现而更加躁动。
当她颤抖着,终于将那条粘合的、象征着破碎与强行弥合的项链放在我摊开的掌心时,一股比小雅的布偶更冰冷、更尖锐、带着绝望和毁灭性爱意的“电流”,瞬间刺穿了我的皮肤,沿着我的神经末梢,凶猛地窜入我的四肢百骸!
一阵强烈的晕眩袭来。
眼前的景象微微扭曲,薇薇的脸在灯光下似乎重叠出了重影。
我仿佛能听到她记忆中皮带抽破空气的呼啸,能感受到皮肤被灼烫的刺痛,更能体会到在那之后,被紧紧拥抱时,那种混杂着恐惧、委屈、以及一种扭曲到极致的、被需要的满足感……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薇薇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一种被抽空灵魂后的空洞顺从,将我猛地从那些可怕的共感中拉扯回来。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恶心与……那丝不该存在的餍足感。
“代价已经付了。”我的声音有些微不可查的沙哑,“现在,回家。忘记这里的一切,包括这条项链,包括那个人。你自由了。”
薇薇站起身,动作比小雅当时还要僵硬。
她眼神里的疯狂光芒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死水般的平静。
她像一具被掏空了内核的精致玩偶,依循着指令,麻木地走向门口。
门再次关上。
我几乎是立刻摊开了手掌。
那条项链安静地躺在我的掌心,破碎的心形吊坠,硌得我皮肤生疼。
那冰冷的触感之下,却仿佛包裹着一团永不熄灭的、扭曲的火焰。
我没有丝毫犹豫,拿着它快步走进书房。
我没有去看墙上其他的“藏品”,尤其是那个缺了一只眼睛的布偶。
我直接找来一个新的玻璃罐,近乎粗暴地将项链塞了进去。
当密封盖合上的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股因薇薇的执念而躁动灼热的力量,似乎平息了一些,但并未消失,而是沉淀了下来,像一块落入胃里的、冰冷的石头。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混合着一种诡异的、令人作呕的饱腹感,席卷了我。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
书房的灯光白得刺眼,照得那满墙的玻璃罐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
它们沉默着,却又仿佛在无声地低语,交换着只有它们自己能懂的秘密。
我治好了她们。
我用一种我无法理解、也无法控制的方式,“拿走”了她们的病态执念。
而现在,这些执念,似乎正在我体内……扎根。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挣扎着站起身。
我必须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我走进浴室,拧开水龙头,用双手捧起冰冷的自来水,一遍又一遍地扑打在脸上,试图洗掉那种黏腻的、不属于我的情感残留,试图让自己清醒。
水珠顺着发梢、脸颊滑落,滴落在洗手池的白瓷上,发出单调的嘀嗒声。
我抬起头,看向镜子。
镜子里,映出我熟悉的脸。林宴。
苍白的皮肤,因为长期熬夜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消耗,眼下带着浓重的、无法消散的青黑。
嘴唇缺乏血色,干燥起皮。
是我的脸。
眉毛,眼睛,鼻子,嘴唇……每一处轮廓,都是我日夜相对的自己。
但是——
我的目光,死死地锁住了镜中那双眼睛。
我的眼神,一贯是冷静的,疏离的,带着洞悉一切后的淡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
那是长期作为“观察者”、“诊断者”和“手术师”所淬炼出的姿态,是我的铠甲,也是我的标志。
可此刻,镜子里那双属于我的眼睛,在疲惫和青黑的底色之下,瞳孔深处,却隐隐闪烁着一丝……狂热的、偏执的、几乎要破冰而出的依恋。
那不是我的眼神!
那是属于小雅的!
是她在诉说那个男人承诺时会流露出的、飞蛾扑火般的光!
那也是属于薇薇的!
是她提及那个男人施暴后又忏悔时,那种扭曲的、甘之如饴的粘稠情感!
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同样病态的眼神,此刻正诡异地交织在我眼底,像水底的杂草,缠绕着我的灵魂。
我猛地眨了眨眼,凑近镜子,几乎要将脸贴在那冰冷的玻璃上。
幻觉吗?是过度疲惫和心理压力导致的幻觉?
那丝异样似乎随着我的专注而悄然隐去,镜中的眼神又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只是那青黑的眼圈,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我稍稍松了口气,或许真是我太敏感了。
我抬起手,用湿漉漉的指尖,轻轻抚摸自己的脸颊,感受着皮肤下真实的触感。
镜子里的人也做着同样的动作。
然而,就在我的指尖滑过右眼下方时,动作猛地僵住了。
触感……不对。
那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多了一个微小的、凸起的点。
我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我难以置信地仔细抚摸那个位置。
没错,一个极小的、淡褐色的、微微凸起的点。
一颗痣。
我右眼的眼角下方,原本光洁的皮肤上,多了一颗痣!
我确定,以及肯定!
我活了二十多年,我的脸上,从来没有过这颗痣!
恐慌像一只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我的喉咙,让我无法呼吸。
而今天下午,在查看小雅那些“新生”后的社交媒体照片时,我分明注意到——那个眼神空洞、笑容模式化的“新小雅”,她的右眼下方,就有这样一颗一模一样的、淡褐色的痣!
位置,大小,颜色……分毫不差!
“身份替换……”
这个词,以前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一个可能的发展方向。
此刻,却带着血肉模糊的真实感,砸在了我的面前。
我一直以为,是我在“治疗”她们,是我在“收藏”执念。
可现在,血淋淋的现实摆在眼前——我治好了她们的“恋爱脑”。
而那份被剥离的、滚烫的、病态的执念,正以一种我无法理解、无法抗拒的方式,寄生到我的身上,吞噬着我,改变着我,试图将我从里到外,替换成她们的样子!
我死死地盯着镜子,镜子里的人也死死地盯着我。
我们之间,只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却仿佛隔着一个正在坍塌的、恐怖的世界。
我们都在无声地、绝望地询问着同一个问题,一个让我灵魂都为之战栗的问题——
“当‘林宴’被这些收集来的‘恋爱脑’彻底替换完毕……
墙上那些沉默的‘藏品’中,会不会……多出一件新的?”
“而那个被挂在墙上的‘林宴’,她的眼角,会不会,也有一颗……原本不属于她的痣?”
镜面似乎在这一刻扭曲了一下,倒影中我的脸,嘴角仿佛勾起了一抹属于小雅的、痴缠而诡异的微笑。
我尖叫一声,一拳砸向了镜子。
碎裂声,刺耳地划破了夜晚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