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海线的火车像条生锈的铁龙,在夜色里哐当哐当地碾过铁轨。
白桃靠在硬木座椅上,怀里的信笺被掌心的汗浸得发皱。
车窗缝漏进的风掀起信纸边角,她又读了一遍父亲白景明的字迹——因国魂未定五个小字,在汽灯昏黄的光里泛着冷意。
桃姐在看爷爷的信?小梅蜷在她腿上打盹,睫毛忽闪着睁开,手指无意识揪着她的衣角。
白桃慌忙把信往怀里按了按,却见小姑娘的目光落在信尾那行若见震锁,速往汴梁上,忽然想起前晚在地道里,小梅举着半块烤红薯说要给她买胭脂盒的模样。
这孩子哪里知道,她们正攥着比胭脂盒贵重千倍的东西——或许根本不是金银。
小梅,她轻轻摸了摸孩子发顶,你说,要是找到的不是金子银子,是别的东西......你会害怕吗?
小梅歪着头想了想:我娘说,最金贵的东西是人心。她从口袋里掏出颗皱巴巴的水果糖,就像这糖,甜的不是纸包着的糖块,是吃糖时想着的人。
白桃喉咙发紧。
父亲信里的二字突然在脑海里炸响——国魂未定,所以需要镇?
那所谓的八卦宝藏,难道是维系民族气脉的信物?
她低头看自己腕间的药王宗银镯,想起祖父教她认药时说:医人者先医心,医国者先护魂。或许这震卦里的,根本不是机关里的金银,而是......
白桃。陆九的声音从车厢连接处传来。
他换了身灰布长衫,衣领竖着遮住半张脸,可白桃还是一眼认出他——中统特工的步伐永远比常人轻半寸。
他在她对面坐下时,白桃闻到了烟草混着血锈的味道,是刚才在南京站打探消息时蹭上的?
日军驻汴梁特务机关在查雷符计划陆九压低声音,指节在桌下轻轻叩了两下,我听见个少佐跟翻译说,震位铜鼓若启,务必在国军之前拿到核心他掏出张皱巴巴的车票拍在桌上,这趟车原定到开封是明早九点,但他们的人会在商丘站上车,我们得提前在民权县下。
白桃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地道里韩无忌的骂声,想起陆九后颈那道新添的血痕——敌人比她们想象中更紧。小梅,她把孩子抱起来,等下跟紧陆叔叔,不许乱跑。
小梅没说话,只是把糖纸叠成小蝴蝶,塞进白桃手里。
民权县的夜露沾湿了裤脚。
三人摸黑穿过玉米地时,白桃听见远处传来火车鸣笛,那是她们本该乘坐的班次。
陆九在前头用短刀劈开带刺的野蔷薇,小梅的布鞋踩在泥里发出声,突然拽了拽她的衣袖:桃姐,我冷。
白桃把外衣脱下来裹住孩子,指尖触到小梅颈间的硬物——是块被红绳系着的玉佩。
她借着月光凑近看,玉质温润,刻着两个小篆。
这是......她的声音发颤。
白芷是她在医学院的师姐,三年前在苏州执行任务时失踪,当时白桃亲手给她缝过带夹层的旗袍,夹层里塞着军统密信。
小梅摸了摸玉佩,眼睛在夜色里发亮:我娘说,等找到桃姨,就把这个给你看。她掀起衣领,后颈有块淡青色的胎记,形状像片银杏叶——和白芷日记里画的阿囡胎印分毫不差。
你娘......白桃的手在抖,她......
娘走的时候咳了好多血。小梅把脸埋进她怀里,她说桃姨是世上最会医人心的人,要我跟着你,说你会带我们找到能让天不塌的东西。
白桃突然想起地道里那缕艾草香——是白芷常用的熏香。
原来祖父的信、震卦的铜锁、小梅的玉佩,早在三年前就织成了一张网,而她们都是网里的鱼,游向同一个方向。
开封城的晨雾裹着胡辣汤的香气漫进来时,三人正站在鼓楼遗址前。
青石板缝里长着半人高的野蒿,斑驳的砖墙上还留着去年日军轰炸的弹痕。
陆九用短刀挑开缠在门楣上的蛛网,露出刻在砖缝里的震卦符号——三横,中间一爻断开,像道劈开阴云的雷。
在这儿。白桃摸出铜锁,锁身还带着她身体的余温。
铜鼓就藏在鼓楼正中央,直径足有两人合抱,鼓面的八卦纹被岁月磨得发亮,却在中心留着个刚好能嵌进铜锁的凹槽。
咔嗒。
锁舌入槽的瞬间,整座鼓楼都震颤起来。
白桃听见地底传来闷雷般的轰鸣,铜鼓开始逆时针旋转,露出下方青石板的缝隙。
小梅吓得往她身后躲,陆九却握紧了短刀:下去。
等等——
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韩无忌的笑声混着日语吆喝穿透晨雾:白法医,陆特工,别来无恙啊?他身后跟着二十多个端着三八大盖的日军,刺刀在晨雾里闪着冷光。
陆九把白桃和小梅往阶梯方向推:我引开他们,你们快走!他扯下长衫罩住小梅的头,转身时白桃看见他后腰别着的手雷——那是中统特供的,拉环上还系着她去年送他的红绳。
陆九!白桃想追,却被小梅死死拽住。
阶梯下的风突然变了方向,带着焦土和铁锈的味道往上涌。
她望着陆九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喉咙像塞了块烧红的炭——上回他这样转身,是在上海法租界,说等我买包烟,结果替她挡了三颗子弹。
桃姐,门开了。小梅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白桃低头,看见阶梯尽头的石门不知何时裂开条缝,门楣上刻着行字:雷发于地,形于声;国魂未定,心先归。
她轻轻念完,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白家人护的不是金银,是让这土地上的人,永远记得自己是谁。晨雾里传来枪声,混着陆九的短刀出鞘声。
白桃攥紧小梅的手,石门后涌出的热浪裹着某种熟悉的气息——是艾草,是白芷的熏香,是祖父药柜里晒干的陈皮,是所有她想护住的,活着的味道。
她拉着小梅往门里走。
石门在她们身后缓缓闭合,发出厚重的闷响。
门内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像沉睡多年的雷,终于要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