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桃的刀刃压下时,腕间的痛像根烧红的银针,顺着血脉往心口钻。
血珠先渗成细链,接着“啪”地坠进鼎口,在青铜内壁撞出细碎的响。
鼎身应声嗡鸣,震得她掌心发麻。
井底那些龟裂纹里突然冒出细密的白气,像地气顺着裂痕往上涌,原本浑浊的空气里浮起若有若无的药香——是母亲药炉里常有的艾草混着川芎的味道。
她听见心跳声不再急促,变得沉稳有力,一下,两下,和着鼎鸣在井壁间荡开,倒像是这口老鼎终于缓过了气。
可这缓和只持续了半盏茶时间。
“桃姐!”小梅的尖叫顺着井道灌下来,“血光暗了!”
白桃抬头,看见井口的月光被小梅的影子切出一道细缝。
那姑娘正趴在井边,发梢垂落如瀑,掌心的银丝还在渗血。
顺着她的目光往上,鼎内的红光果然在褪,像被人抽走了灯芯的烛火,渐次暗成暗红。
最要命的是坎位的铭文,原本鎏金的“坎”字边缘裂开蛛网状细纹,像块被冻裂的冰。
“它在饿……”小梅的声音带着哭腔,银丝末端轻轻碰了碰鼎壁,指尖立刻沁出血珠,“普通血不够……”
白桃的手一颤,手术刀当啷掉在地上。
她望着腕间还在渗血的伤口,突然想起十七年前那个雪夜。
母亲被日军拖走时,塞给她的银锁上刻着“锁心”二字,老中医说“锁心者必承血脉之重”,她那时只当是护身符。
此刻再看鼎内幼年的自己——五岁的小桃儿正贴在鼎壁上,手指敲出的摩斯密码是“桃儿,护鼎”。
“原来不是护,是饲。”她喃喃,指尖无意识抚上心口。
那里隔着几层粗布,还能摸到银锁的棱角。
“阿桃!”
陆九的声音从井外传来,带着风的锐响。
白桃抬头,看见他正顺着井边的绳梯往下爬,军靴磕在青石板上,溅起星点火星。
他手里攥着卷得整整齐齐的黄绢,是方才拼好的证据链卷轴。
“日军的车进禁区了。”他爬到离她三步远的位置停住,额角沾着芦苇叶,“那穿和服的老东西来了。”
白桃猛地抬头:“你引他们来的?”
“周文彬的供词、水泥调令、账本残页。”陆九指节叩了叩黄绢,“我把三条线拧成绳,寄到文化统制部部长桌上。他们要查内鬼,必定亲自来坎脉现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腕间的血,“但现在更要紧的是——”
“它要心头血。”白桃替他说完,声音轻得像叹息。
她摸出母亲遗留的灰针,针尾刻着“归藏”二字,是锁心九针的最后一式。
膻中穴的位置在两乳之间,她指尖按上去,能清晰触到自己的心跳,“娘当年就是这样……”
“等等。”陆九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带着体温,虎口处有常年握枪磨出的茧,“我在日军帐篷下埋了火雷。等爆炸一响,他们的注意力全在救火,你再动手。”
白桃望着他眼里跳动的光,突然笑了:“陆九,你总把危险往自己身上揽。”
“因为我要确保你活着。”他说得极轻,指腹擦过她腕间的血痕,“数到三,我引爆炸药。”
井外突然传来日语吆喝声,夹杂着车轮碾过碎石的脆响。
陆九迅速退上井台,白桃听见他撕开引信的声响,像极了那年在苏州巷弄,他替她挡子弹时撕绷带的动静。
“一——”
小梅的银丝突然绷直,八根血线同时震颤。
她跪在井边,额头抵着地面,发丝间渗出冷汗:“西南、正东、东北……坤震艮三脉都在动!他们要四脉齐断!”
“二——”
白桃握紧灰针,针尖抵住膻中穴。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比一下急,像要撞破肋骨。
鼎内的幼年影像突然举起手,对着她比了个“刺”的手势,和母亲临终前在衣柜上敲出的最后一个摩斯密码重叠——“活下去”。
“三!”
火雷炸开的轰鸣比雷声还响。
白桃眼前闪过刺目的光,井壁的碎石簌簌往下掉,砸在她脚边。
透过井口往上看,日军的指挥帐篷腾起橘红色的火舌,几个穿军装的人抱着头乱窜,和服顾问的木屐齿在火光里一闪,消失在芦苇丛后。
“现在!”陆九的吼声混着爆炸余响。
白桃闭了闭眼,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疼意像把刀直捅进心脏。
血珠顺着针杆往下淌,滴进鼎口的刹那,鼎内的红光“轰”地炸开,亮得她睁不开眼。
心跳声震得井壁的水泥块大块脱落,她听见地底传来闷响,像是沉睡的巨兽翻了个身。
“八脉共鸣了!”小梅的尖叫带着哭腔,“银丝在震,是共鸣!”
白桃瘫坐在地,看着自己心口的血正顺着鼎壁的纹路往上爬,像条红色的河。
小鼎不知何时飞回她怀里,鼎盖“咔”地弹开,里面整整齐齐插着九根灰针——此刻八根已断成两截,唯剩最中间那根,针尾刻着“芷”字,正缓缓转向正西。
“兑位……”她呢喃,血沫顺着嘴角淌到衣领,“兑位要醒了。”
“阿桃!”陆九扑进井里,把她抱在怀里。
他身上有烟火气和血味,许是被碎石划了伤口,但此刻全不在意,“撑住,我带你找医生——”
“不用。”白桃扯了扯他的衣角,指了指井外。
湖对岸的高坡上,和服顾问正站在火光里。
他手里的罗盘指针疯狂旋转,原本盘内的八卦图被搅成乱麻。
老人的和服下摆沾着泥,却浑然不觉,只是盯着坎脉方向,声音发颤:“龙……龙真的醒了……”
鼎内的心跳声还在继续,比刚才更沉,更稳,像大地的脉搏。
白桃望着小鼎里那根“芷”字针,突然笑了。
她想起母亲说过,鼎不是死物,是守脉人的魂。
此刻她终于明白,所谓“锁心者”,原是要把自己的魂,也锁进这口护了金陵千年的鼎里。
“陆九。”她轻声说,“明天,我们去兑位。”
他抱她的手紧了紧:“好。”
井外的火光还在烧,把两人的影子投在鼎壁上,和幼年的小桃儿、素衣的白芷叠在一起。
鼎身的“坎”字裂痕不再扩大,反而有极细的金纹顺着裂痕爬出来,像道新生的疤。
这口饿了十七年的鼎,终于吃上了第一口心头血。
而它说的“还要更多”,白桃知道,那是要他们把剩下的七脉,也一一喂饱。
毕竟,金陵城的魂,从来不是靠一口鼎守的。
是守脉人的血,是护宝人的骨,是每代人刻进血脉里的“要活”。
月光漫过井台,照见小梅正把断裂的银丝收进锦囊。
她抬头时,眼里有星子在闪——那是属于下一个守脉人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