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漫过井台,将小梅的影子拉得细长。
白桃垂眸看向怀中的小鼎,鼎盖敞开的缝隙里,那根刻着“芷”字的灰针仍在缓缓转动,针尖最终钉死在正西方向,在青铜内壁投下一道细窄的影。
“兑主口舌,亦主通幽,开则魂出,闭则魄归。”她轻声念出母亲笔记里的话,喉间还泛着血锈味。
鼎腹上那道“坎”字裂痕已被金纹爬满,像道新生的痂,可方才八脉共鸣时地底传来的闷响仍在耳畔——那不是地脉苏醒的欢呼,倒像是被勒住喉咙的呜咽。
她想起小梅尖叫时银丝震颤的频率,想起鼎里八根断针的位置,突然攥紧了鼎身:“陆九,兑位不是普通脉眼。”
陆九正替她理着被血浸透的衣领,闻言抬眼。
他眉骨上有道新划的血痕,是方才井壁落石擦的,此刻却比平日更清醒:“怎么说?”
“坎脉裂了十七年,今天才开始愈合。”白桃指腹抚过鼎身金纹,“可小梅说三脉震颤,震的不是活脉,是死脉。”她突然掀开衣襟,心口处有个淡青的掌印——那是鼎在共鸣时烙下的,“鼎要血,要的不是补,是镇。兑位若破,其余七脉就像断了线的傀儡,任人抽干。”
井外的火光渐弱,小梅抱着银丝锦囊凑过来,发梢还沾着碎砖灰:“阿桃姐,我刚才收银丝时……”
“先做件事。”白桃打断她,从腰间药囊里摸出块拇指大的暗褐色香块。
地髓香,用二十年生乌桕根混着朱砂磨的,专引地脉气。
她划亮火折子,香头腾起一缕青烟——烟却没往上飘,反而像被什么拽着,歪歪扭扭往西去了。
三人顺着烟缕望过去。
月光下,城西方向的天际线浮着层暗灰,像块浸了水的棉絮。
白桃眯起眼:“老水文站的排洪渠口。1937年大水后封死的,说底下冲塌了三条暗河。”
陆九摸了摸下巴:“我去查图纸。”
他走得极轻,靴底几乎没沾井台的露水。
白桃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火光里,又低头看鼎。
小鼎在她掌心发烫,像揣了块烧红的炭。
水文站旧档案室的窗棂早烂了,月光漏进来,把积灰的桌面照得像撒了层盐。
陆九贴着墙根挪到木柜前,铜锁锈得厉害,他用匕首挑开时,木屑簌簌落了他满肩。
图纸堆最底下有本日军工兵日志,墨迹未干——“11月23日,防水混凝土30吨入洞;24日,磁偏转仪校准完毕;25日,避开地表探测点,掘进至地下三十米。”
他展开张施工路线图,借着月光比对怀里的八卦方位图。
钢笔线条突然在纸中央扭曲成个倒三角形——那是兑卦的符号,本该向上的卦象,此刻却尖儿朝下,像把插在地里的刀。
“八嘎!”
木门被踹开的声响惊得陆九头皮发麻。
他反手将图纸塞进衣领,转身时正撞上来人端着的三八大盖。
哨兵的钢盔在月光下泛冷,刺刀尖几乎要戳到他喉结:“夜间擅闯军事区,死啦死啦!”
陆九盯着对方胸前的军牌——工兵曹长,吉田正雄。
他嘴角扯出笑,手却悄悄摸向袖中:“误会,我是来——”话没说完,袖口的石灰粉已扬进哨兵眼里。
对方痛叫着捂眼,陆九趁机扣住他后颈往墙上一撞,军牌“当啷”掉在地上。
换上衣裳时,陆九闻到制服上的机油味。
他把晕过去的哨兵拖进档案柜,用麻绳捆了嘴,末了扯下对方的臂章别在自己肩上。
出门前他摸了摸衣领里的图纸角,那上面倒三角形的压痕,硌得他心口发疼。
白桃在井边等陆九时,小梅正蹲在地上重新布银丝。
八根银线在她掌心排成八卦状,她咬破舌尖,血珠滴在针尾,又对着“列缺”穴轻轻一刺。
《序卦传》的经文在她脑子里转:“物不可以终息,故受之以恒。”
银丝突然活了。
最中间那根“兑”位的线像被人拽了把,猛地绷直,接着竟开始倒着颤动——原本该从西往东传的震动,此刻正从东往西抽。
小梅的指尖被勒出红印,她猛地抬头:“阿桃姐!地气不是断了,是被翻了个个儿!他们把兑脉倒着抽!”
白桃的手一抖,鼎差点摔在地上。
她望着城西方向,那里的地髓香烟缕不知何时粗了一倍,像条红绳直往地下钻:“夜探排洪渠,现在。”
废弃检修井的铁盖锈死了,陆九用匕首撬时,金属摩擦声刺得人耳朵发疼。
井下的潮气混着腐泥味涌上来,白桃摸出火折子照了照,井壁爬满青苔,梯子的铁条断了三根。
“我先下。”陆九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肩上,“踩着我背。”
通道比想象中深。
三人往下走了二十丈,壁上开始出现朱砂符咒——“乾三连”写成“连三乾”,“坤六断”的断痕倒着刻,像鬼画符。
白桃摸了把墙,指尖沾了满手红粉,凉得刺骨。
“到了。”陆九的声音在头顶闷响。
铁门就嵌在通道尽头,门上的“兑”字笔画全是倒的,横变竖,折变钩,像张扭曲的脸。
白桃抽出银针探门缝,针尖刚伸进去就“滋”地冒起青烟——门后是混了砒霜的毒雾。
她解下腰间的“冰蚕衣”残片,那是母亲用雪山顶上冰蚕的丝织的,能隔毒。
残片裹住口鼻后,她又从药囊里倒出乌头汁,滴进锁孔。
腐蚀的“嘶啦”声里,陆九突然握住她的手腕:“我来。”
锁芯“咔嗒”崩开的刹那,白桃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
门内的甬道没有顶,只有四壁斜斜向下,脚踩上去像踩在倒悬的屋檐,连呼吸都发飘。
小梅的银丝突然缠上她手腕,拽得她踉跄:“阿桃姐,这甬道……是倒的。”
越往里走,脚下的虚浮感越重。
白桃摸出火折子晃了晃,火光里,四壁的朱砂符咒竟在慢慢移动——不是画上去的,是用血写的,血珠顺着墙缝往下淌,把“兑”字的倒笔又描深了几分。
镜穴的入口藏在甬道最深处。
门开的瞬间,水镜的反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一尊铜鼎倒悬在水面上,鼎口朝天,内壁的《归藏易》经文全是倒写的,像群在水里游泳的蚂蚁。
鼎心插着半截灰针——正是白桃母亲失踪前最后一针的模样。
“阿桃,别过去。”陆九的声音突然发紧。
白桃的脚已经抬起来了。
她望着那半截针,恍惚看见母亲站在鼎边,素衣被水镜映得发亮。
可当她再看时,水镜里的倒影变了——她自己的影子正咧着嘴笑,嘴角淌着黑气;陆九的影子举着把刀,刀尖对着她后心;小梅的影子更可怕,银丝缠在脖子上,正慢慢收紧。
“影子在吸脉!”小梅的尖叫刺破空气。
她的银丝突然绷断三根,血珠顺着指尖滴进水里,水镜泛起涟漪,倒影里的“白桃”竟伸出手,去拔鼎心的灰针。
白桃猛地后退,却撞进陆九怀里。
他的呼吸扫过她耳尖:“那是饵,引我们碰鼎的饵。”话音未落,水镜里的“白桃”已经拔出了针。
她的影子转过脸,嘴角咧到耳根,突然抬起手——
陆九感觉脚踝一紧。
像是被根细到看不见的线缠住了,勒得骨头生疼。
他低头去摸,什么都没摸到,可那股拉力越来越强,像要把他往水镜里拽。
白桃摸出火折子,火光映在他脚踝上——那里缠着根红线,细得像头发丝,正泛着幽蓝的光,另一端没入黑暗深处。
“阿桃……”陆九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白桃攥紧了他的手腕。
火折子的光在晃动,把红线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准备扑食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