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太阳毒辣,炙烤着大地。
空气闷热粘稠,弥漫着泥土与腐烂水草混合的腥臭,像是整个农场发酵后吐出的一口浊气。
浑浊的渠水几乎凝滞,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异味。
“下去!都给老子滚下去!”
打手挥舞着带倒刺的皮鞭,像驱赶一群待宰的牲口,将顾霆渊、顾父、沈清砚、苏沐风、叶骁等所有男丁,粗暴地推搡到引水渠最深、淤泥最厚的地段。
这里是整段水渠最令人望而生畏的所在。
发黑的污水漫过大腿根,水面漂浮着腐烂的绿藻和不知名的秽物,每一步都像踩进了一个黏腻的陷阱。
打手狞笑着,皮鞭在空中甩出刺耳的爆响,抽在泥地上,溅起一片污点。
“别他妈磨蹭!”
工具呢?
只有几把豁了口的锈铁锹,和几个用破藤条勉强编成的、随时会散架的箩筐。
他们的任务,是将渠底淤积了不知多少年的、散发着恶臭的厚重烂泥挖开。
将堵在水流中的尖锐碎石、腐朽沉重的断木,全都刨出来。
再徒手,或用那可笑的破箩筐,将这些沉重的负担运到岸上。
淤泥的吸力大得惊人,拔出一条腿,另一条腿又陷进去,每一步都耗尽气力。
顾父的腰背旧伤在冰冷污水的浸泡下,针扎般复发了。
每一次弯腰,都牵动着骨髓深处的剧痛,他死死咬着牙关,将痛哼咽回喉咙,额上冷汗密布。
苏父那双曾经在精密图纸上挥洒自如、稳定而灵巧的手,此刻却在冰冷的淤泥和尖锐的碎石断木间摸索。
很快,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就出现在他掌心,鲜血涌出,混入污水,他却只是麻木地重复着挖掘的动作。
叶父的腰椎不堪重负,每一次试图扛起一块稍大的石头,都感觉脊柱要被从中折断。
他佝偻着身体,像一只被压垮的老虾米,步履蹒跚地在泥泞中挪动,尊严被碾得粉碎。
沈清砚白皙的皮肤在毒日头下迅速泛红,火辣辣地疼。
淤泥不断溅起,糊在他那副仅存的眼镜上,镜片上斑驳的泥点,将他过去那个清雅矜贵的世界彻底模糊。
他抿着唇,汗水沿着清瘦的下颌线滑落,滴入浑浊的渠水,只剩下狼狈的隐忍。
苏沐风年轻力壮,此刻也已气喘如牛。
他俊朗的脸上沾满污泥,连纤长的睫毛上都挂着泥点。
每一次奋力将一筐烂泥甩上岸,胸腔都剧烈起伏,仿佛要炸开。
内心的烦躁和憋屈无处发泄,只能化作更猛烈的动作,挥舞铁锹时带着一股狠劲,像是要把这该死的淤泥和命运一起劈开!
叶骁的汗水混着泥浆,不断流进眼睛,火辣辣地刺痛。
他用手臂胡乱去抹,结果只是将更多的污泥糊在脸上。
沉重的负担压弯了他的腰,却压不垮他眼中那不服输的、带着戾气的光。
每一步踩在淤泥里,都带着一种要将这泥潭踏碎的狠厉。
而顾霆渊,沉默得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
他主动承担了最脏最累的活,在淤泥最深的地方,挥舞着最重的一把铁镐。
每一次抡起,砸下,都带着沉闷的力量,泥浆四溅。
手臂上贲张的肌肉线条坚硬,在阳光和泥水的映照下,闪烁着压抑的光泽。
汗水在他宽阔的脊背上汇成小溪,混着泥浆无声流淌。
他的眼神沉静得可怕,每一次喘息抬头的间隙,那道穿透水汽的目光都会迅速扫过岸上,锁定每一个亲人的身影,确认他们的状况,将那一道道痛苦的身影烙印在眼底。
女眷和老弱孩童们,则被驱赶到渠岸上,负责将运上来的淤泥石块抬走,或清理杂草。
太阳越升越高,渠岸的地面像一块被烤透的石板。
灼热感隔着破烂单薄的鞋底,直透脚心。
顾母佝偻着背,和年仅十三岁的女儿顾晓晓一起,咬牙抬着一个滴淌腥臭泥水的箩筐。
绳索深深勒进她瘦削的肩膀,留下一道刺目的红痕。
每一次迈步,她都眼前发黑,胸口憋闷得几乎要炸开。
旁边的顾晓晓拼命想为母亲分担更多重量,可箩筐的每一次晃动,都让她小小的身体踉跄不稳。
沈母的双手早已被粗糙的箩筐边缘磨得血肉模糊。
嫩红的皮肉直接摩擦在粗硬的竹篾上,每一次抓握都是酷刑。
汗水浸入伤口,更是火烧火燎。
苏母的脚踝不知何时扭伤了,此刻肿得像个馒头,青紫一片。
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钻心的疼痛让她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她几乎是拖着那条伤腿在挪动。
叶母的脚踝也高高肿起,步履蹒跚,但她更担心的,是不远处自己的婆婆和小女儿。
她一边吃力地抬着筐,一边频频投去忧心如焚的目光。
在更靠近渠水边缘的地方,四家老人们带着两个最小的孩子——四岁的苏大宝,和三岁的叶家小孙女(小叶子),正费力地分拣淤泥中的杂物。
这活计看似不费力,却是一种漫长而残忍的酷刑。
他们必须一直弯腰低头,滚烫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炙烤着他们毫无防护的后颈和脊背。
浑浊的水汽混合着腐败的恶臭,不断蒸腾上来,熏得人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
小叶子软绵绵地靠在祖母怀里,小脸蜡黄,嘴唇干裂起皮,渗着血丝。
那双本该天真懵懂的大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面前散发着恶臭的泥堆,失去了所有神采。
四岁的苏大宝稍微好点,但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他的小肚子。
他脸上糊满汗水和泥巴,小嘴委屈地瘪着,眼神里充满了对食物最原始的渴望,和对眼前苦难的茫然不解。
他一边机械地捡着石头,一边偷偷抬眼望向远处干活的妈妈,满是依赖和委屈。
空气中,汗液的酸馊、淤泥的腐腥、伤口的甜腥、烈日炙烤下泥土的焦糊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沉重的喘息、压抑的咳嗽、孩子们无意识的呜咽,交织成一首绝望的地狱挽歌。
渠底的男人们,能清晰地看见岸上亲人正在承受的每一分苦难。
看得见母亲的踉跄,妻子的血手,孩子的空洞。
而他们,除了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这片污泥,毫无办法。
这种无力感,比皮鞭和烈日,更灼烧他们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