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卷着神祠庙宇的灰烬，吹过元罗神国空旷的城门，像一曲无声的哀歌。
何初帆站在北门城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紧紧攥着那枚从少年阿灰冰冷的手中夺回的木牌。
粗糙的木头上，用刀尖歪歪扭扭地刻着三个字——修罗爷爷。
血迹浸入木纹，早已干涸，变成了暗沉的褐色。
身侧，墨无咎的声音低沉而压抑，像是怕惊扰了风中的亡魂：“九十七座城邦的祠庙已全部被毁，有名姓可查的信众，三百二十一人，皆因天罚而死。玄穹宫传下的法旨是……信奉修罗者，即为逆天。”
逆天。
何初帆咀嚼着这个词，目光落在木牌上那触目惊心的血痕上。
他想起了阿灰那张瘦小却总是挂着笑容的脸，想起他将最后半块饼塞给自己的模样。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风中显得格外苍凉。
“原来，天怕的不是多出一个神只，而是怕凡人记住了，是谁在他们绝望时伸出过手。”
他转身，走下城墙，步伐坚定。
墨无咎紧随其后，却不敢多问。
他看到主人的背影不再是那个庇护一城的修罗，而是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刃，锋芒直指九天。
何初帆径直走向神国最深处，那是一片连墨无咎都未曾踏足的禁地——万魂灯的沉眠之所。
一盏巨大的青铜古灯静静矗立在空旷的石殿中央，灯身刻满了上古战场上的厮杀景象，无数扭曲的面孔在青铜上无声咆哮。
这盏灯，由十万战死而不屈的英魂凝练而成，却已熄灭了数千年。
唯有那根粗如儿臂的灯芯，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执念，像风中残烛，随时会彻底消散。
何初帆走到灯前，没有丝毫犹豫。
他并指如刀，划开自己的心口。
鲜血不是喷涌而出，而是如水银般浓稠，带着淡淡的金色光晕，一滴一滴，精准地落入万魂灯干涸的灯油池中。
“我曾为神，俯瞰众生，却不知众生之苦。”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石殿中回响，像是在对那十万英魂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宣告，“今日，我不求你们助我成神，也不求你们为我再战九天。我只问一句——若灾劫再临，你们可愿，让世人记住你们的名字？”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滴滴心头血仿佛拥有了生命，在灯池中汇聚，化作一团金红色的火焰。
刹那间，早已冰冷的灯芯猛地一颤，一缕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幽火，自那血液中悍然燃起！
火光虽小，却瞬间照亮了整个石殿。
青铜灯身上，那万千模糊的面孔仿佛活了过来，它们不再扭曲，不再咆哮，而是齐齐转向何初帆，空洞的眼眶里似乎燃起了与灯芯同样的火焰。
无声的呐喊，跨越千年的死寂，在何初帆的识海中轰然炸响——愿！
与此同时，神国之外，消息如瘟疫般悄然传开。
百里之外的一座废弃山神庙中，一位盲眼的说书人盘坐在倒塌的神像前。
他的舌头已被割去，无法再传颂修罗的故事。
但他没有停下，而是用指尖蘸着从自己口中流出的鲜血，在残破的墙壁上，一笔一划地写下新的篇章——“修罗情断九重天”。
一个头戴铁面，身披玄甲的玄穹宫使者奉命前来剿灭这最后的反抗之火。
他一脚踢翻了面前那只用破碗做成的香炉，炉灰飞扬，呛得人睁不开眼。
他看到了墙上的血字，看到了那盲眼老人即使舌断血流，依旧用磨破的指甲在墙上奋力刻画的偏执。
铁面使者举起了手中的刀，刀锋上寒光闪烁，映出老人干瘦的脊背。
可他迟迟没有落下。
他想起了自己七岁那年，家乡大火，也是这样一只手，不顾灼烧，将他从燃烧的房梁下拖了出来。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他已经忘了，只记得乡亲们都叫他“李二愣子”。
片刻的迟疑后，铁面使者手中的刀猛然转向，一刀将那半面墙壁劈得粉碎，血字化作齑粉。
他没有再看那盲眼老人一眼，转身离去，风中传来他低不可闻的喃喃自语：“我七岁那年，也被人从火里拖出来过……”
第九日，天地震怒。
玄穹宫降下了神罚——焚愿雷。
九道粗如水桶的紫色雷霆撕裂苍穹，带着焚尽一切生灵愿力的毁灭气息，直直劈向元罗神国。
何初帆早已站在万魂灯前，此刻的灯火已不再微弱，而是化作熊熊青焰，照得他面容坚毅。
他将元素之刃狠狠插入脚下的地面，口中低喝：“以我之血为引，以万魂之愿为祭，神国血脉，起！”
轰隆！
整座元罗神国如同一头沉睡的巨兽，骤然苏醒。
大地剧烈震颤，那看似普通的城墙之上，竟浮现出无数密密麻麻的名字，每一个名字都散发着微光：阿灰、李三娘、陈瘸腿、吴寡妇……这些，全都是曾经受过何初帆庇护，甚至连他自己都已记不清的凡人。
第一道焚愿雷轰然落下！
神国上空没有出现任何护盾，那古老的城墙就是唯一的屏障。
雷光与城墙相撞，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神国剧烈摇晃，墙体上，刻着“阿灰”的那个名字，光芒大盛，硬生生抗住了雷霆的一角。
与此同时，在城中某个阴暗的角落，一个妇人颤抖着手，点燃了藏在灶台下的一块小小的牌位，上面刻着的，正是“阿灰”。
第二道，第三道……雷光接连不断地轰落。
每一次撞击，城墙上的名字便会亮起一片，而城中各处，也会同时亮起一盏灯，一支香，一点微不足道却无比坚定的光。
神国如同一面由无数记忆与感恩铸成的巨盾，硬撼着九天神罚。
当最后一道天雷散去，天地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焦土与血腥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压得人喘不过气。
忽然，有风从远方吹来。
百里之外，那座被铁面使者劈毁的山神庙废墟中，一缕残灰被风卷起，在空中盘旋、凝聚，竟化作一只通体燃烧着暗红色火焰的乌鸦，振翅而起！
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百里之内，所有被焚毁的神祠庙宇，那些被天罚诛杀的信众流下的血、烧成的灰，此刻竟全部自行升腾，在风中化作了成千上万只燃烧的火鸦。
它们汇聚成一股黑红色的洪流，铺天盖地，目标明确地飞向元罗神国。
墨无咎仰头望着这震撼人心的一幕，声音都因为激动而颤抖：“主人……他们……他们不是在信奉神明，他们是在报恩！”
何初帆仰望着那片由感恩化成的火鸦之潮，它们没有带来毁灭，反而像一片温暖的云，笼罩在伤痕累累的神国上空。
他眼中的青焰在这一刻燃烧到了极致，仿佛要将苍穹都烧出一个窟窿。
“好。”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座神国，“那我就让他们的名字，比这天，还要硬。”
话音落下，他脚下的大地似乎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回应。
那不是雷劫的余震，也不是城池的震颤，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古老的脉动。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元罗神国最深的地脉之下，被这场惊天动地的意志与感恩之战所惊扰，从万古的沉眠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丝线缠绕般的共鸣，顺着地脉，悄无声息地与城墙上那万千闪烁的名字，连接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