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长河的断口处,风雪是实质的刀刃,刮过每一个亡魂虚幻的躯体,带起阵阵无声的涟漪。
寒风如亿万根冰针扎在魂体之上,发出细微却刺骨的“嘶嘶”声,仿佛连灵魂的边缘都在被缓慢剥离。
黑暗中,幽蓝的魂灯摇曳着微光,映出亡魂们模糊轮廓——他们的眼窝深处,是燃烧不熄的执念之火。
何初帆站在最前方,身后是数以万计的魂灵,他们曾是天道史书上被抹去的注脚,如今却因他一句“愿随修罗”,重新凝聚了破碎的灵识。
脚下虚无之地传来阵阵寒意,透过残破的战靴渗入骨髓,像是来自深渊本身的呼吸。
他们手中提着残破的魂灯,一盏盏幽蓝的灯焰连绵不绝,像一条倒悬于黑暗中的星河,照亮了那通往万劫不复的深渊之路。
灯焰跳动时,发出低沉的“呜咽”声,如同远古的叹息,在风雪中回荡不息。
悬浮在他身前的,是九娘以性命留下的那枚“归”字玉符。
它散发着温润而坚定的光芒,穿透刺骨的风雪,稳稳地指向深渊的最深处。
那光触碰到何初帆脸颊时,竟带着一丝暖意,像是久违的指尖轻抚,又似一声无声的呼唤。
何初帆的目光从玉符上移开,扫过身后那一张张模糊却坚毅的面孔,声音被风雪压得很低:“你们的罪业已消,本可入轮回,重获新生,为何要随我走上这条绝路?”
队列中,一个身形佝偻的老魂走了出来,他脸上的皱纹比轮回长河的裂隙还要深刻。
他笑了,那笑声在风中几不可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灵魂的耳中,如同铜铃轻摇,在寂静中激起层层回响:“新生?小哥,我们在这长河里浮沉了千年,看得太清了。轮回不过是换一张面孔,去承受另一场早已注定的痛苦。与其如此,不如随你这尊不懂天数的修罗,用我们这最后一缕执念,赌一次……人心,能否胜过天命。”
他的话音未落,身后万千亡魂齐齐向前一步,动作整齐划一,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他们的脚步踏在虚无之上,竟激起一圈圈淡蓝色的涟漪,如同踏入了某种古老的共鸣场域。
他们举起手中的魂灯,幽蓝的光芒瞬间大盛,将何初帆的身影映照得如同神只。
光焰灼热却不烫人,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感,仿佛无数双早已消散的手正轻轻托住他的背脊。
“执灯照路,送神归家!”
山呼海啸般的意念汇聚成一股洪流,不再是言语,而是最纯粹的意志。
那声音没有频率,却直击神魂,如同万千祖先在血脉深处齐声低吟。
他们不是在送神,他们是在用自己的寂灭,为这个敢于向规则挥刀的男人,铺就一条回家的路。
何初帆不再多言,他深深一躬,而后猛然转身,踏着由魂灯铺就的光路,毅然走向深渊。
每一步落下,脚下便有光纹绽开,如同大地在回应他的脚步。
深渊的尽头,一座巨大无比的囚笼静静矗立。
它不似金属,不似岩石,仿佛是由纯粹的规则与罪罚凝聚而成。
触目所及,囚笼表面流动着暗金色的符文,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威压。
九道粗如山脉的锁链死死缠绕着囚笼,每一道锁链上都铭刻着闪烁着暗金色光芒的四个大字——逆神之罪。
锁链表面冰冷刺骨,哪怕相隔百丈,也能感受到那股冻结灵魂的寒意。
就在“归”字玉符与魂灯阵势共鸣的刹那,虚空如水波般荡漾开来。
一具通体漆黑、仿佛由永夜铸就的人形傀儡从中一步踏出。
它没有眼睛,没有嘴巴,面部是一片光滑的虚无,仿佛世间一切光线与情感都会被那片黑暗吞噬。
它手中握着一柄冥铁长刀,刀身周围的因果线都在微微扭曲、断裂,发出“咔嚓”如冰裂般的轻响。
一道冰冷到极致、不含任何情绪的神识扫过全场:“逆命者,止步。”
这是断命刀傀,天道的行刑者,规则的守门人。
何初帆没有回答。
他反手将猩红的修罗之刃重重插入脚下的虚无之地,刀锋没入一半,稳如山岳。
金属与虚无碰撞的瞬间,迸发出一串幽紫色的火花,灼烧着空气,留下焦糊般的气息。
随即,他双手在胸前快速变幻,结出一个古老而繁复的法印。
那是曾于幻境中,见父亲为病重垂危的自己,彻夜焚香祈祷时所用的——大夏古传,“招魂印”。
随着法印成型,他身后的万千亡魂同时而动。
他们不再是散乱的个体,而是以何初帆为阵眼,以手中的魂灯为节点,瞬间组成了一座庞大的魂阵。
古老、沧桑、带着无尽思念与悲切的歌谣,从他们的灵识深处响起。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
那歌声低沉如地脉震动,带着泥土的厚重与血脉的温热,仿佛从大夏故土的最深处升起。
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一根丝线,缠绕在何初帆的心脏上,牵引着他体内沉睡的血脉。
歌声响起的刹那,那九道刻着“逆神之罪”的锁链,竟发出了轻微的嗡鸣,剧烈地颤动起来,仿佛沉睡了万古的意志,被这源自血脉最深处的呼唤所惊扰。
断命刀傀的神识出现了一丝波动,它似乎无法理解这种不属于力量范畴的干涉。
但它的职责是抹杀一切异常。
它举起了刀。
没有刀光,没有破空声。
它只是轻轻挥落。
刀锋未至,何初帆与囚笼之间的因果已被斩断。
他左腿的存在被从根源上抹除,瞬间化为一片虚无,仿佛他生来便是独腿。
剧痛没有降临——因为痛觉依赖记忆与神经,而此刻,连“他曾有双腿”的记忆都开始模糊。
他只觉半边身体坠入虚无之渊,仿佛自己本就是独腿之人……但他知道,那不是真相!
他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口中弥漫,残存的右腿猛然蹬地,将全部重量压向前胸,用脊椎为轴心旋转冲刺——不是靠腿,而是靠心火燃烧的最后一丝执念。
就在身躯失去平衡的瞬间,何初帆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他竟借着这股前冲的惯性,以残破的身躯,如一颗燃烧的陨石,悍然撞向灵魂囚笼!
“我非神,非魔,亦非修罗!”
他的嘶吼声撕裂了风雪,震荡着整个深渊。
“我是何初帆——大夏之子,暮千城之夫!”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体内那沉寂已久的血脉,彻底沸腾!
一道追逐烈日的伟岸身影在他背后一闪而逝,那是夸父不休的脚步!
一缕衔石填海的坚韧意志在他神魂中燃起,那是精卫不灭的执着!
一截宁死不降的铮铮傲骨在他脊梁中挺立,那是霸王不屈的呐喊!
轰!轰!
缠绕在囚笼之上的九重锁链,最外层的两道应声崩裂!
无数规则碎片四散飞溅,如同破碎的星辰,划出刺目的轨迹。
囚笼的封印,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就在这时,一缕柔弱的白发,从那缝隙中悄然飘出,带着一丝冰冷而熟悉的香气,轻轻拂过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脸颊。
那香气似雪中寒梅,又似旧年庭院里的熏香,瞬间唤醒了他心底最深的记忆。
那一缕白发在风雪中轻轻摇曳,忽然如丝线般断裂,化作一道微弱却执着的光痕,穿透层层虚空,直射向遥远的神域。
那里,海拉孤身立于至高的神殿之巅。
她目光穿越无尽时空,落在那片由万千魂灯点亮的深渊。
她看到了那决绝的身影,听到了那撼动规则的呐喊。
良久,她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或许……我们才是被规则囚禁的人。”
她缓缓闭上双眼,神殿周围那坚不可摧的死亡法则屏障,悄然无声地,向一道来自大夏故土的微光,洞开了一瞬。
深渊尽头,随着两道锁链的崩碎,古老的囚笼发出了第一声沉闷的巨响,那声音不似金石,更像是一颗被禁锢了万古的心脏,开始重新搏动。
一股远比断命刀傀更加苍凉、古老的气息,从那开启的缝隙中缓缓溢出——那是思念,是执念,是跨越生死的呼唤。
而断命刀傀,第一次出现了迟疑。
它手中的冥铁长刀嗡鸣不止,刀身上的“逆神之罪”四字竟浮现出裂痕,仿佛那气息本身,便是对天道最深的嘲讽。
风雪未停,但这一刻,命运的齿轮,终于开始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