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凉意尚未散尽,北境八百里加急的烽火,便已烧到了太极殿前。
“报——突厥左贤王阿史那啜亲率五万铁骑,连破云州两镇,兵锋直指雁门关!守将郭骁殉国,首级……被悬于突厥王旗之下!”
传令兵浑身浴血,声音嘶哑如破锣,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百官心头。他呈上的军报沾染着暗褐色的血渍,展开时,仿佛能闻到塞外风沙裹挟的血腥气。
死寂。
方才还在为漕运损耗争执的朝臣们,此刻鸦雀无声。雁门关,那是北境咽喉,一旦有失,突厥骑兵便可长驱直入,直逼中原腹地。郭骁乃沙场老将,竟连首级都未能保全!
珠帘之后,苏璃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她闭上眼,脑海中闪过云昭留下的北境舆图,那些关隘、山川、河流的走向清晰如昨。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沉冷的决断。
“陛下,”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雁门关绝不能失。臣妾请旨,即刻调遣河西大营三万精锐驰援,同时,命‘神机’火器营携新式火炮,由陆路疾行,前往协防。”
“神机”火器营,乃苏璃倾注多年心血,以天工坊研制出的火炮、火铳为核心组建的秘密精锐,虽规模不大,但战力惊人,此前仅在平叛中小试锋芒,从未大规模投入国战。
“臣附议!”兵部尚书程敏立刻出列,“突厥骑兵来去如风,唯有火炮之威,方可阻其锋芒,固守待援!”
“儿臣反对!”
一声清朗却带着执拗的断喝,打破了刚刚凝聚的共识。太子云琮大步出列,杏黄袍袖因动作过大而猎猎作响。他看也不看珠帘方向,径直面向龙椅上神色萎靡的云承睿,朗声道:
“父皇!火器乃奇技淫巧,炸膛伤己之事时有发生,岂能倚为干城?我大周立国,靠的是将士悍勇,弓马娴熟!若让将士们依赖那等轰鸣之物,久而久之,谁还肯效死力,练弓马?母后此举,是要让我大周铁骑都变成躲在铁管子后面、贪生怕死的懦夫吗?!”
“懦夫”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殿堂之上。几位须发皆白的老将面露愠色,而更多以“正统”“仁义”自居的文臣,则不由自主地微微颔首。
珠帘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苏璃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冰寒:“太子可知,雁门关城墙经年前次地震已有损毁?若无火炮远程轰击,据城固守,需要填进去多少将士的性命,才能挡住突厥五万铁骑?”
“守城自有守城之法!”云琮梗着脖子,年轻的脸庞因激动而泛红,“滚木礌石,金汁热油,哪一样不是先人智慧?母后张口闭口便是火炮,可知边关苦寒,火药受潮便是一堆废铁?可知火炮笨重,转运艰难,贻误战机又当如何?”
他转过身,面向众臣,声音愈发激昂:“更何况,我大周以武立国,以仁治国,岂能一味崇尚杀戮之器?此等有伤天和之物,用之不详!儿臣恳请父皇,调陇右、朔方铁骑驰援,以堂堂正正之师,迎击蛮夷,扬我国威!”
“太子殿下此言差矣!”程敏忍不住反驳,“战场争胜,岂是迂腐的仁义道德?火炮能于百丈之外杀敌,为何要让我军儿郎以血肉之躯与之搏命?这难道不是最大的仁吗?”
“程尚书!”云琮猛地看向他,眼神锐利,“你是否也被那些‘奇技’迷了心窍?若人人都想着靠取巧获胜,我大周尚武之风何在?军魂何存?!”
“你……”程敏气得胡子发抖。
“够了!”
龙椅上,云承睿发出一声虚弱的怒喝,随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苍白的脸上涌起不正常的潮红。内侍慌忙上前替他抚背顺气。
殿中暂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皇帝痛苦的咳喘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张龙椅上,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云承睿喘匀了气,浑浊的目光先看向珠帘,又落在梗着脖子、一脸不屈的太子身上,最终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
“军情紧急……不容……耽搁。”他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援军……即刻出发。火器营……也去。太子……留守京师。”
“父皇!”云琮难以置信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震惊与失望。
云承睿却不再看他,仿佛用尽了力气,靠在龙椅上,喃喃道:“退朝……”
百官神色各异地躬身退下。云琮僵立在原地,看着内侍搀扶父皇离去,又猛地转头看向那已然静止的珠帘,牙关紧咬,最终狠狠一跺脚,转身大步离去,杏黄的背影充满了愤懑与孤绝。
苏璃独自坐在珠帘之后,久久未动。殿内空荡,只剩下她与满室清冷。云琮那句“奇技淫巧”、“懦夫”,如同冰冷的针,刺在她心上。
她想起云昭当年,在同样这座大殿里,力排众议,支持她成立天工坊时说过的话:“璃儿,真正的强大,不是固步自封,而是拥抱变化。若能以更小的代价换取胜利,保护更多将士的生命,这便是大仁,这便是……未来。”
可如今,她的儿子,她与云昭寄予厚望的继承人,却视这“未来”为洪水猛兽,为动摇国本的“奇技淫巧”。
殿外秋风萧瑟,卷起几片枯叶,拍打着朱红宫门,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一声声无奈的叹息。
(本章完)